第十六章暗夜明珠

（一）

前些日子，皇子扶苏到访小圣贤庄，借由三场比武恩威并施。自他走后，庄中原本闲适自在的氛围变得莫名紧张起来。弟子平常走在路上，脚步匆忙了许多，也不敢到处乱看，生怕落下个莫须有之罪。

这天，伏念正与颜路和张良下棋，突然，弟子送来一封书信。伏念看后，不由皱起了眉头。

“是郡学的来信，咸阳宫派出博士，将与郡学长官一道来小圣贤庄访学。”颜路从伏念手中接过书信，说给张良听。

张良亦是蹙眉思量，小圣贤庄原与稷下学宫有些往来，但随着齐国的衰败，稷下学宫也渐渐式微，齐国投降后，学宫旧址就被拆除了，原本所剩无几的学者，基本都就此引退，少有人会加入郡学。而自秦国一统天下后，当地郡学从不与小圣贤庄往来，此时，在扶苏到访之后发出拜帖，又带着咸阳宫的博士一同来访，其用意绝非是交流学术这般简单。

“看来，官学终究是要对我们下手了。”张良道。

上次，扶苏到访小圣贤庄，李斯故意将扶苏引向藏书楼。或许是想利用藏书楼中存有六国文字典籍一事，来让扶苏下令清缴楼中典籍，借此探查苍龙七宿的线索。但是扶苏宅心仁厚，只是让伏念命人用秦国小篆重新誊抄典籍，并要求学庄弟子在课业中使用小篆书写。此次，又是咸阳宫来人，其真正目的，想必还是藏书楼。

水榭之上，张良望着重云下的灰蓝色大海，远处，蜃楼华光依旧，仿佛是夺了周围天地的灵气，贴成一块块华丽的金砖。

维持蜃楼运转的，是天下苍生的血与汗。

张良的手攥紧了几分，就在这时，颜路也来到了水榭上。

“子房，莫让自己太累。”

海风起了，吹到水榭之上时，竟温和起来，沁润着人的心。

张良的手放松了几分。

“师兄，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那便去吧。”

（二）

从咸阳派来的博士，到小圣贤庄里一番考察，对庄中用小篆教学的情况似乎颇为满意。没过几日，庄中又得信件，说是相国大人李斯也要来此。

事情越来越复杂。

庄中人心惶惶，唯有一处别院内，格外宁静。几株楚地兰草，让庭中充满馨香之气。篁竹清幽，影布石上。池中游鱼怡然自乐，当水面映出人影时，鱼儿便倏忽来去，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白发老者行至池边，抚须而观，又见杜鹃花开，遂倚竹叹曰：

“不如归去。”

李斯来访前，荀子要归隐一事，立刻在小圣贤庄中传开，那咸阳来的博士自然也是听闻了。众人本想与荀子道别，可他老人家脾气古怪，拒不见客，只留了几个小童替自己收拾行李。

这天夜里，张良独自坐在灯下，灯火朦胧照出他的侧身光影，此刻的他沉静温柔，让人的心为之融化。修身的衣裳、及腰的长发、加之卓然的气质，连时光都宁愿为了他而停滞。柔光里，是他俊秀立体的侧颜，刘海恰好挡去他锐利的眉眼，只留下温和的弧度。

若她在，此时必是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侧脸。她总不肯认真端详他的脸，只有在他移开目光与转身时，才会盯着他细看。

她真的一点都不坦诚。

他默默看着手中的帛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绘画般的奇异字体，横写而成，是她的亲笔。这十六字，当真是来之不易。

他的耳边传来了叩门声。他将帛书收入怀中，吹灭了蜡烛。

（三）

将军府内，那咸阳来的博士与李斯一一汇报小圣贤庄中的情况。

“荀夫子引退，今晨已经出发。”博士道。

“看来，我今日下午去庄中，是无缘与老师道别了。”李斯语气惋惜。

那博士目光示意，李斯遂屏退了殿中侍卫。

“不过，我听说，夫子昨夜见了一个人。那人从别院出来时，似乎揣了个包裹。只是夜色已深，看不真切。”

下午，李斯前往小圣贤庄时，还多带了一些人，其中有罗网的赵高与六剑奴。

“‘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皇帝陛下素来重视人才培养，小圣贤庄声名远扬，若能与帝国合作，培贤毓德，岂不美哉？我今日来此，是要与三位当家商讨，让小圣贤庄成为帝国官学。”

李斯此言一出，齐鲁三杰皆是眉眼一敛。伏念竟是紧盯着李斯，道：

“承蒙相国大人抬爱，可此地皆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不过都是些咬文嚼字之辈，到了咸阳宫里，难免让人耻笑。还请相国大人…”“先生过谦了。”

伏念话还未说完，李斯直接打断了他。

“伏念先生请不要着急，官学之事，非是立时三刻就可定下的。我今日来此，是听闻老师决意退隐，想来与他道别。”

“师叔今晨已经离开。”

“哦？我竟是错过了。”李斯故作惋惜地说道，“也罢，今日既然来此，就到这庄中走走，也好回忆一番老师当年的谆谆教导。”

李斯又一次步入小圣贤庄，虽说是漫步，却有意无意地走到了藏书楼前。

“要入官学，楼中书籍必得清点一番，众人随我进入吧。”李斯语毕，六剑奴即刻跟上，带着尖利兵刃，想要闯入藏书楼。他们来势汹汹，各个兵刃出鞘，直指想要阻拦他们进入的齐鲁三杰。

伏念正欲开口，张良则是拿起凌虚上前一步，也不顾颜路的目光阻拦，持剑作揖直言道：

“先前扶苏公子来访，知晓藏书楼乃清净之地，故让侍卫守在楼外。儒家感念公子仁厚，大人若要人陪同进入，还请让他们撤下兵刃。”

听到张良的话时，李斯那张岁月斑驳的脸，正背着光，显得深沉无比。只听得他道：

“三当家此言差矣，扶苏公子，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好像是与意图行刺陛下的刺客有所关联，已被陛下流放上郡。你此刻提起公子之言，敢问是何居心？”

“在下未曾听说，皇长子一位，有任何变动。”张良尖锐的目光直刺李斯，使他不免退避，眼珠子转向身边的六剑奴，顿时，草叶窜动，强大的杀气遍布藏书楼周围。

“体倨固而心势诈，术顺墨而精杂污，横行天下，虽达四方，人莫不贱。”

苍老遒劲的声音，势如洪钟，在李斯身后响起。他转头看去，只见多方威压之下，那位声称年老体虚的荀夫子，竟能从容前行。六剑奴顿时警觉，剑刃纷纷转向荀子。

荀子步履稳健如旧，丝毫不为多方杀气所动，向着数道寒光缓步前行。六剑奴见此，各个握紧剑柄，伺机而发。

“这位是我的恩师，不得无礼。”李斯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六剑奴撤下兵刃后，他貌似恭敬地与荀子作揖说道：

“承蒙老师教诲，今日本想与老师道别，不料老师早已离开。此刻，怎又折返来此呢？”

“我想起藏书楼有几本我誊抄的旧书，颇为不舍，故而来此取走。敢问李大人有何指教？”

“学生不敢。学生这就让他们撤下，老师，请。”

虽是话语谦卑，可李斯的眼中渐渐聚起狠厉之色。荀子此番出面，其实是公然与帝国对抗。李斯多少得顾念师生之情，但是，事关帝国利益，他不能任人牵制，哪怕是授业恩师，他也必须狠下心来。

所以，荀子方踏进藏书楼，他便高声对六剑奴下令道：

“老师在内查阅书籍，你们要好生看守此地，不得擅离。”

此话一出，在场弟子皆是心惊胆战。李斯此举，无异于将荀子软禁起来。对自己得授业恩师尚敢如此，对其他所谓的同门，有韩非在先，就更不必说了。

藏书楼里，荀子将李斯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对此嗤之以鼻，缓步走上楼梯。

子房，老夫我能做的事，就到这里了。你们要多保重。

荀子在窗边临风而立，望着众人逐渐远去的身影。

（四）

荀子的突然出现，还是乱了李斯的计划。不过却让他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荀子确实将一件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张良。特意折返，还要进入藏书楼，为的就是将众人的目光再次引向藏书楼，好给张良争取时间。

呵，好个调虎离山之计。

此时，有人来到，一身蒙面黑衣扮相，是罗网的探查之人。他扯下面罩，道：

“含光剑的主人，一时之间还是动不了。不过，三当家必死无疑。”

李斯嘴边勾出一丝冷笑。

藏书楼附近，帝国士兵分两列而站，手持长戈，各个严阵以待，戈头所指，乃是齐鲁三杰，他们身后还站了乌压压的一群儒家弟子。面对这般阵势，素来只读圣贤书的儒家弟子，难免面露惶恐。三位当家迎风而立，伏念岿然不动，颜路看似平和，张良锐意尽显，都肃目盯视着往来的秦军士兵。

一道略显伛偻的身影，自秦军队伍尽头出现。连年对帝国主人毕恭毕敬的他，已不知该如何挺起脊背。纵使他此刻傲然前行，在气态华然的齐鲁三杰跟前，难免相形失色。

“同行的博士，说是丢了东西。庄中都是读书人，我虽相信大家手脚干净，却也不得不例行调查。惊扰到各位同门，真是抱歉。”

李斯说着，一旁的侍从呈上一副卷轴，说是书法大家的墨宝。

“我也是没想到，竟会在三当家屋中搜出此物。”

李斯此举，是显而易见的栽赃。张良贵为五代相门之后，何种至宝不曾见过，怎会贪图一副书法呢？

张良正要开口反驳，却听伏念说道：

“相国大人此言差矣，若是他人所为，在下还能相信几分。可若是子房所为，敢问相国大人，在场众人，有谁会信服呢？”

“哦？伏念先生为何如此笃定？”李斯问道。

伏念听出李斯话中端倪，未轻易作答。一旁的颜路见此，开口说道：

“相国大人，子房的家世，我们都清楚。他何必在意一副墨宝呢？”

“那就请颜路先生与我们说一说子房的家世。”

颜路缄默不语，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握紧了含光剑柄。

“那我就代各位说了，子房家中五世相韩，他确实不必贪图此物。不过，从他屋中搜出这副墨宝，这便是切切实实的证据。来人！”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张良开口了：

“相国大人不妨仔细看看这幅卷轴。”

侍从将卷轴缓缓打开，李斯皱眉，心觉不妙。卷轴上的“呦呦鹿鸣”四字，虽是用秦国小篆所书，可字势的结构走向，却有几分三晋文字的味道，笔触更是劲秀，极具三晋文字之风骨，非精通多国文字的读书人不能看出。

“子房让大人见笑了。自从小圣贤庄开始用小篆教学，我一直在练习小篆，怎奈多年书写习惯已成，所书小篆还是不尽人意，望大人海涵。”

在场众人原本都为张良捏了一把汗，此时稍许放松，然李斯那张有如靴皮的脸上竟敛起一丝胜利的诡笑。

“那看来这是一场误会了，不过，我还有一事要与三当家说。”

一旁的侍从递上几卷竹简，展开后，可以看出是张良批改的学生作业。

“庄中众人都用小篆完成课业，你的两位师兄也都用小篆批改，唯独你，至今仍用韩国文字书写。”李斯翻着竹简，走到张良身边，说道：

“房宿，是韩国故地的分星，子房啊子房，看来，你真的是对韩国恋恋不舍。”说到这里，李斯神色一厉，喝道，“带走！”

六剑奴此时已不再守卫藏书楼，李斯前脚离开张良身边，他们后脚就要涌上，数道兵刃形成致命的枷锁，欲将张良禁锢其中。张良风骨依旧，屹然不动。就在这时，一股无形剑气悬至他头顶，若天羽般散开，又如利矢般向六剑奴冲击而去。六剑奴即刻剑势变化，再起阵形，直冲剑气源头而去。

只见颜路手执含光，神色温和依旧，仿佛立于月朗风清之下，而非面对一场生死之战。他捻起剑指，运用真气，引导含光在空中旋飞。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暗合道家之理的坐忘心法，竟使得含光在空中散出无数剑刃，将六剑奴包围起来。

六剑奴皆是嗜杀好战之人，面对铺天盖地的剑气，反倒觉得兴奋异常，只是颜路的攻势素来如棉絮般让人无处着力，他们不免恼火。六人不耐烦起来，便互相递了眼神，顿时，数道夺命寒光汇聚，一举冲破剑气包围，直击颜路而去。

颜路从容依旧，手势一转，剑气留影，在他身前划成一个圆面，挡下利刃攻势。谁料眼前此招只是幌子，两人已包抄至他身后，颜路心知凶险，剑势变化间，阴阳逆转，本是防御的招式，竟会转守为攻，兼有夺命之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浑厚剑气冲入，击散众人。

伏念手持太阿，剑指抚过剑身，敛目注视六剑奴。

四周静默异常，连风都不敢流动。

忽然，一道清脆的掌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不远处，一女子执剑，在众人的注目下，从两列士兵中走进。

惊鲵，同样是越王八剑之一。

那女子行至张良跟前，手中长剑挥动，抵上张良颈边。她目光示意六剑奴，让他们收回兵器。

“子房！”颜路担忧地喊道，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旁的伏念按紧了佩剑太阿。

“儒家文安国邦，武定江山。今日有幸，亲眼见证这场比试。看来，罗网的不足之处，还有很多。”她看向张良，又道，“你说是吗？张良先生。”

“在下自叹弗如。”张良道。

“‘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这是相国大人说过的话。”田言存心看了眼李斯，只见他正绷着脸，推想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写字之于为学而言，是小事，却不能忽略。张良先生，不如跟我走一趟，我们好好教您书写秦国小篆，等您学会了，便让您回来。两位当家，你们意下如何呢？”

伏念与颜路沉默不语，伏念的眉头敛得更深了。

“那便是答应了？也是，你们的师叔在藏书楼里待得够久了，也该让他老人家出来走走，透透气。”田言冷笑，从张良手中拿过他的凌虚剑，又撤去惊鲵，执在手中。

“张良先生，请吧！”

“容我与两位师兄道别。”张良道。田言点头。

张良转身，与伏念颜路作揖道：

“两位师兄，请不必记挂子房，待子房学成后，自会归来。还请照顾好荀师叔。”

说罢，他便义务反复地转身随田言而去。颜路虽不由迈开半步，想要留住他，却也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五）

当年，因为苍龙七宿，韩非身陷囹圄。如今，还是因为苍龙七宿，只是，在铁栏后的人，成了张良。

韩兄，看来我多少能体会一些你当时的感受了。他心想。

阴暗幽深的地牢内，张良一身月白衣裳似雪，仿佛能照亮四周的窈暗。他就像黑夜里的明珠，周身笼罩着独属于他的光辉。纵然身处大狱，他依旧气宇轩昂，挺立如松。耳边，时不时传来阵阵受刑的惨叫声，他丝毫不为所动，面无惧色地逼视来人。

李斯皮笑肉不笑，在铁栏之外踱步。

“说到底，我还是难免思念昔年的同窗好友，韩非。今日将先生请来，不过是想听先生说些故人的往事。放心，我只要听够了，就会让先生走的。既是叙旧，也就先不上镣铐了。”

“相国大人可是想知道韩兄因何而亡？”张良道。他瞥见一旁的侍从手中拿着带刺的鞭子，竟有几分轻蔑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子房肯说吗？”李斯道。

“因为韩国。那时的韩国，内有党争，外有强敌。韩兄纵使才调无伦，亦无施展之地。相国大人，您说韩兄的遭遇，会不会重现呢？”

内有党争，外有强敌。如今的秦国，亦是如此。李斯不由眉头紧皱，眼窝更为阴沉。

“先生话里有话，可惜说得不够明白，实属答非所问。”李斯转身，低声道：

“动手吧。”

“先生武功不凡，这些小厮自是不能为难你。可先生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整个小圣贤庄。而且，六剑奴就守在牢外。”

铁门被打开了，一侍从拿着镣铐上前，另一侍从缓缓展开刺鞭。张良一身傲骨，只静静地挺立着。

枷锁离他越来越近。

“大人。”

就在这时，牢狱中传来一句清冷的女声。

李斯抬头，见是田言来到。

“大人叙旧，也不会挑地方。这等阴暗潮湿的地牢，太有失风雅。子房一代文人雅客，就算有千万般的话要说，在这样的地方想必也是失了兴致。”

“哦？那你有何高见。”

“大人方才说了，子房的表字取自房宿，子房的名，也是一颗星。说到天上星辰，那是阴阳家的专长。子房的名字与星有关，阴阳家又正好有位星魂大人，这般有缘，不如让他们相见。到时候，子房先生想说与不想说的话，就都会说出来了。”田言玩味地看了张良一眼，又与李斯道：

“他的剑呢？”

李斯问她这是何故，她道：

“心事说完了，还得取点心血，才能让往事更加栩栩如生，不是么？”

李斯会意而笑，如视笼中猎物般地看着张良，却被张良的尖利目光反噬得不得不转向别处。

“走吧。”

月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幽深的地牢尽头。

---------------------------------------------------------------------------

% 恭喜我发现一对新邪教cp：张良X星魂，一个名字跟星星有关，一个名字里有星（狗头保命）

% 李斯被我写得有点反派了2333，他其实最突出的还是立场问题。

% 不要纠结我文中的武力值。

% 张良：鞭子+镣铐，作者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是我没有啦啦啦）

% 张良狱中那段的BGM可以是听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写的时候一直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