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星影水镜
“你曾说，我们自星辰中来，又将回到星辰中去。终有一日，我们会回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再次见到所有思念、或是怀念的人。我们会和过去一样，说说笑笑，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星光皎洁里，他拉着她的手，在银镜般的水格上缓缓前行。两人的倒影落在倾泻而下的银河里，向着时光尽头蔓延而去。
（一）
“折琼枝兮瑶琚，散芳菲兮满堂。奏《萧韶》兮接舞，奉嘉葩兮四方。”
大殿内光影窜动，铃声哕哕。花雨飘洒，点点明灭闪烁。湘夫人口念祝词，在纷飞的花雪中轻盈起舞，发动引灵之术。大殿中央，泠川神态安然，若陷入沉睡。她的身下铺满了楚地香草，她的手中捻着一枝杏花。飘落的花瓣轻抚过她苍白的脸颊，为她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
“阆风起兮氛雾清，曾举兮乘烟。问丰隆兮前路，觅珠树兮玄圃。
云溶漾兮承宇，琬琰甁兮飞英。琅雪纷兮绽永华，灵绰约兮照水。”
湘夫人舞步婀娜，衣袂旋飞，缓节吟诵祝词，欲引护佑泠川的花神之灵前来，唤醒她沉睡的灵体。
“使柔风兮化雪，令甘雨兮润物。天影降兮容与，播群芳兮九州。
惟千秀兮摇落，哀三春兮骤逝。愿灵兮淹留，绝霜降兮悲秋。”
起初她按鼓点起舞，并无异状，可到降灵之时，她忽浑身一颤，僵直望天，神色惊恐不已。
“火，滔天的火！”她惊呼。
“你为什么要救他？”
“他骗了你。”
“不，没有他就没有你。”
此刻的湘夫人与方才判若两人，自言自语，近乎癫狂。一旁的山鬼见状，即刻扬起手中香草，顿时，蓝色幽火燃起，芳香之气弥漫四周，宁神的药草味入鼻，安定住湘夫人的心神。山鬼上前，用燃烧的香草在湘夫人身前划出符文，开启祝由引梦，缓缓安抚着湘夫人的心。
引灵术中断，泠川却未有要醒来的迹象。山鬼心知不妙，转头望向大殿之门，似是在等待来人。
（二）
蜃楼上，田言带张良来到，云中君前来接应。就在这时，湘君出现了。云中君不由诧异，湘君湘夫人不问人世已久，此次前来蜃楼只为借些修炼用的药草。云中君对此难免警觉，遂思量起湘君的真正目的。
“星魂大人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我都未曾见过他的身影。既是要让人开口说话，蜃楼之上，还有一人，她的方法，比傀儡术更有用。”
湘君所指，乃是山鬼的祝由术。祝由术类似于催眠，自黄帝时期就为巫医所用，可以治疗人的心灵。若对人加以引导，就能让他们吐露出心底的声音。整个阴阳家，只有山鬼一人会此奇术，她说是在湘楚之地跟巫医学来的治病之术，可当年阴阳家在楚地遍寻此术而不得。可见山鬼此人的来历，并非仅仅是楚地之人这般简单。这也是当年阴阳家内部争斗时，东皇太一未敢轻易扰动山鬼的原因之一。
云中君神色一沉，稍许思考后，故作为难地说道：
“湘君莫怪，山鬼大人愿为阴阳家出力，在下不敢不领情。只是星魂大人那里，在下该如何交代？”
“山鬼大人说是祝由术又有所精进，托我寻些有内力根基的人试验。过后自会交给星魂大人，想来他也不会介意。”
云中君同意了，却是暗暗盯着湘君远去的身影。
走在蜃楼中时，张良轻咳了一声。湘君听此，道：
“囚禁多日，先生想是有些郁闷，想透透气，但还请忍耐。”
张良遂不再作声，默默凝神思考，向蜃楼深处走去。
（三）
“驾飞龙兮驰流电，逐日月兮越玄霄。银汉奔兮浩荡，策天驷兮破云涛。
涉流光兮逶移，羽轮飙兮高厉。凌太虚兮登阁道，谒帝星兮紫微诏。
帝师拜兮载云升，对北斗兮御万乘。王事纷兮难弭节，撰余辔兮纵九天。
时暧暧兮世溷浊，天河怒兮水扬波。骐骥腾兮撼乾坤，灵煌煌兮降昆仑。
舞长剑兮动星辰，举锋矢兮轶迅风。周流游兮四荒尽，倾横波兮平沧溟。”
大殿内，湘君执长剑，抚玉珥，高歌祝词，再次开启引灵之术。大殿中央，张良闭目躺于兰草之上。君子如兰，空谷虚怀，此刻的他犹若憩休，神态安然。一旁，是沉睡多时的泠川。
长剑挥动如风，在张良的周身呼啸而过。湘君仙影连翩，引动王良星闪烁，降下灵力。
山鬼在一旁感知着四周的动静，暗暗捻起法指，以对变数。
先前，张良在殿中告诉山鬼，云中君不会轻易相信湘君的说辞。山鬼原本只想用祝由术唤醒张良的灵体，听了张良的话后，她决定让湘君使用引灵之术，祈求王良星赐灵力予张良，以应对万一。
果然，不出张良所料，引灵术尚未完成之时，大殿门被打开了。来者是云中君和星魂。
“山鬼大人竟会混淆引梦术和引灵术？”星魂说话间，手中已开启阴阳图腾。
山鬼早有所料，手中顿时释出光华，引动六气变化，向星魂冲击而去。同时，银铃声起，大殿四角布置的兰草顿时燃起幽火，降下结界，不让外人步入。
星魂掌间聚出紫色幽光，锋利如刃，划破气浪，直逼山鬼而去。只见山鬼手势变化，足下开启阴阳道印，白光闪动，光柱顿起，挡住星魂气刃。双方内力交接，僵持不下。一旁，湘君引灵之术将成。云中君见此，本眉目紧锁，忽狡诈一笑，抽身而去。
星魂余光瞥见云中君离去，不由切了一声，继续凝神对付山鬼。他脸颊边滴下两滴汗水，再看山鬼，她戴着假面，让人看不出神态变化。黑魆魆的眼眶里，仿佛无所有一般。
就在这时，大殿晃动，山鬼的结界摇摆。湘君凌空跃起，乘气浪，将长剑送出。顿时，灵光忽至，长剑破裂，引灵之术完成。而大殿地板正不断裂开，有破碎崩塌之势。山鬼目光示意湘君，让他抱起昏倒的湘夫人，跃入山鬼的光柱内。只见山鬼脚下阴阳图腾转动，倒阳为阴，化实为虚。当星魂的气刃终于割破光柱之时，三人早已消失不见，而大殿业已崩毁。星魂纵然不快，也只能转身离去。
蜃楼长廊上，云中君缓缓走出，与星魂道：
“蜃楼机关无数，大人可还满意。”
“山鬼这老妇，表面上用的是阴阳术，实则与儒道两家都有些渊源，难怪东皇陛下不敢擅动她。”
“星魂大人可曾听说，相传山鬼与师祖邹子是旧识。与其说她跟湘君湘夫人一样是楚人，不如说，她是齐人。”
“那这老妇未免也活得太长了些。”
“披着一张面具，谁知道她是谁呢？”
“回头再与她算账，那两个人呢？云中君不会就让他们埋在碎石堆里了？”
“他们在天镜水阁里。”
（四）
星空下，一道人影跪坐水上，怀中，安躺着另一道人影。满天繁星浸映入水，将两人的倒影照得明亮，让人分不清何处是虚，何处是实。
他脉脉凝视着，此刻的他，惘然不知怀中的她，是否为水中的倒影。多年前的夏夜里，也是在星空下，他突然意识到，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许是遥隔天河的一次对望，让她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将她的发丝从额前拂开，她还是未醒来，睡容是如此宁静，星光闪烁无声，落到她的身上。若她一直留在这个世界里，她就会永远如这般沉睡而去。
“泠川。”
他轻声唤她，涟漪从他膝下泛起，向四方星辰扩散而去。悠悠水声，若雨落琴弦，奏响一曲天籁之歌。
星辰似乎有所变动，是因乐声而起？他抬头望向繁星，一时间摸不着头绪，又低头继续望向她。
终于，她的睫毛轻颤，她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就如初见，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他。如今，漫天繁星中，他披着一身星光，眼里，是星辉下的她。
从初见，到那年秋日山中梦醒，再到先前月下离别，每次她醒来，见到的总是他。梦里有他，梦醒还是他，究竟他是蝴蝶，还是蝴蝶是他？
她亦惘然，伸手去抚他的脸颊。他握住了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暖热的温度，是他。
她只看着他，眼中是他的笑容与灿烂的星光。她才知情到深处，盈盈对望，便胜过千言万语。
他将她横抱而起，立于星空之下，四周环绕清光点点。就在这时，乐声变了，星辰亦发生了变化。
“夷则商。”他道。
她靠在他怀里，快速思考着。五音十二律，十二律对应十二时辰。乐曲变化时，星辰变化，说明时间在变化。
“九，为奇数，属阳律。商调，属金。”他说道，“金，若根据河图来看，阳数还是九。”
他又看到地上被划成一块块的水格，猜想此刻乐曲的用意，是让人往西走九格。
“这好像太容易了一些。”泠川说道，“找到北极星，就可知方向。”
张良细看北方，找到帝星，发觉它的位置未完全正对格子，有些偏差。
就在这时，乐曲声变动，而张良脚下的水格剧烈摇晃起来，张良欲往西而去，泠川细看北面星辰，连忙喊道：
“往这个方向！九格！”
张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轻跃而起，落在第九格处，水面晃动停止。
“这颗，左枢，才是靠近北极的星，所以方才我让你往原来东边的方向转一些。”
“原来如此，河图年代久远，想是星辰位置已经发生变化。”
他抱着她，向新的方向走去。一格、两格、三格，两人的身影，离银河越来越近。
“吓晕了你，我很抱歉。不过，说真的，那时我挺伤心的。”他看向她道，“你居然真的以为，我会杀了你。”
星光在他眼眸中摇动。
“真对不起。不知怎得，那时看到凌虚，我有一种想要扑向它的感觉，所以才…”
他吻了她的嘴唇，止住了她的话。因还在水格中走着，他未与她就此缠绵起来，一个飞吻落下，便离了她柔软的嘴唇。
“凌虚会挥向敌人，也可能会挥向我，但绝不会挥向你。”他道。
“你别这么说！”
“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生与义，若不可兼得，他便要舍生取义。他真的不是一个聪明人，否则，他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
她只作出微笑的样子，眼里星光流转，道，“我相信你，生与义，都可兼得。”
“嗯。”他道。
她轻叹，道，“或许我对政客亦有所偏见，可你，真的不像是一个政客之子。你不会将人命放在天平上来衡量，你只追求心中的仁义，甚至不会去计较代价。爱人、护人，又知书达理，让我想到了一个词，叫‘儒侠’。”
“或许，这是因为韩国已经不在了。”他道。
故国旧梦，终归梦醒。
他又道：“山鬼说的话，我多少能猜到一些，那是我默许的。君王权术下，朝堂中多方势力互相制衡，并无纯粹的仁义可言。偏重仁义，与其说是为仁义本身，不如说这是君王为政的一枚筹码。关键所在，是施行仁义所带来的价值。诸如以仁义为名而救助流离失所之人，其背后目的乃是消除这些人可能引发的动乱，从而稳固江山社稷。如今我无朝堂可入，处江湖之远，便可从心所欲，携剑追求仁义。我非是不会衡量人命，只是不愿如此，所以会尽力去避免。不过，有那般想法的我，终究担不起一个‘侠’字。”
有什么好谦虚的…她不由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我说你是，那你就是，不用多想。”她道，“有些人想着仁义，做的事不过就是求个仁义的名声，对天下苍生其实是毫不关心的。你呢，所求为仁义，所行亦是仁义，这就够了，担得起‘儒侠’二字，谁会管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不由笑了，道：
“是么？若是在想你，你大概不会搭理。”
“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可能会懒得搭理。就算你告诉我了，那也得看我心情。不过么，我这颗心总是念着你的，可不要为此而伤心了。”
一碗苦药后，喂下半勺糖，还有半勺在她手里。若想要得到那后半勺糖，唯有在她身上越陷越深而已。
“我亦念着你。”他虽这般说着，心里却在叹着她那可怕的性子。她这样的人，可以把他弄到疯迷。
又走了一会儿，她拉了拉他的衣襟，道：
“让我下来走走嘛。”
万年难得的撒娇似的语气，让他没有说不的余地。
“也是，衣裳都要被你拉松了。”他放下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执起她的手，慢慢向银河中走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多想与你共度余生，可终无此幸。今后你望向银河时，银河亦会望向我，我们就这般隔着河汉对望，终会有再次相见的那一日。”他道。
泠川捏紧了他的手，她望向近在眼前的星辰，道：
“在那群星闪耀的地方，我们终会再次相见。”
她说出此句时，浑身都觉得战栗，不仅是因为对张良的情感正在她心中不断翻涌，更是源自她久远前对宇宙人生的深沉思考。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与阳总是对立转化，就如人在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走向死亡。在与张良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与他分开。可分开之后，又是否会再次相遇呢？
她不想让氛围变得那般沉重，遂说道：
“你看，我们此刻走在银河中，这里流淌的是时光，我们就这样手牵手，在时光中前行。也暗合那诗句的意思。而且不用头发变白牙齿松动，反倒定格在似水的年华里。”
“听你这话，我若是老了，你会嫌弃我。”
“大概不会，不过我估计看不到。你永远都是你现在的样子，长发飘飘，衣袂翩翩。不管过多久，我都会记得的。哪怕我化成了天上的星星，都会记得此刻的你。”
他拉着她的手，亦捏紧了她。
“你曾说，我们自星辰中来，又将回到星辰中去。终有一日，我们会回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再次见到所有思念、或是怀念的人。我们会和过去一样，说说笑笑，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他说到最后，语气变化，大概是有些哽咽。这些年里，他少有情绪波动，此刻，是他的心在颤动。过往的一切都如流水般汇入天河，带走一位又一位的故人，只留下他在星夜里踽踽独行。他不由再次感叹逝者如斯夫，他只希望来日能泛舟于天河时光之中，见到过去的人，见到他的父母、祖父、还有韩非。届时，所有离他而去的人，都能被他在时光之河的两岸找到。他更想拉住泠川，让她与他一道泛舟，一道载沉载浮，向时光尽头流淌而去。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良人同舟。
星光皎洁中，他拉着她的手，在银镜般的水格上缓缓前行。两人的倒影落在倾泻而下的银河里，仿佛被一层银纱轻轻托起，向着时光尽头蔓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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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头回收成功。
% 这种类似于祭祀曲的歌辞，开头会像召唤花神的那首一样有起兴部分。九歌里也是如此，比如交代一下祭祀场景时间（“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文中张良的那首我没按这个规制来，直接就“驾飞龙兮驰流电，逐日月兮越玄霄”，这样就很帅气夺目。反正也没曲子配词管他呢，帅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