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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山川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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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山川映画

(一)

山川下,骏马如飞,奔腾而过。泠川坐在马上,无奈地看着周围快速流动的秀丽景色,她身后的张良正在策马飞奔。

先前,一名头带斗笠,身着墨色斗篷的男子,自称是燕丹,前来请求张良帮忙。张良听后,只说了对方欠了他一个人情,而后,带着泠川向东北方向赶去。

让泠川感到无奈的原因与这些都无关。她学过马术,却早已生疏。先前,张良替她租了马,但她跟不上张良的速度。于是,在一句“失礼了”之后,张良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上了自己骑的马。

在他抱起她的那一瞬间,泠川未及时反应过来,却感受到了他手掌心的温暖。她能感受到他怀中的热度,她更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在升温。她惊愕住了。那一瞬间近乎是定格的,她不知所措,而他看似从容。

这一幕,仿佛是乙女向作品中的场景,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她不想与他如此贴近,共乘一骑,听着浪漫,可这浪漫,来的不是时候。她还未有与人暧昧并重新开始一段情感的想法。更何况她终是要离开这个时代的,她不该在这个时代里,与任何人有任何羁绊。

可是,她做得到吗?

终于,张良停下了马。

又来了。泠川心想,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神色。此刻,她正在被张良抱下马鞍。

“多谢。”她礼貌回应。而心里则是藏了一句,就算我不会下马,摔下来也比被你抱下来要好。不过,他骑的马确实高大,她未必能安全下马。

“无事。”他道。他的目光,让泠川确信,他已经看破了她心中所想。他转过头,牵着马快步向前走去。她看不到他的神色。

一路上,张良将事情的起因说与泠川听。一月前,墨家前任巨子六指黑侠中了流沙主人卫庄的必杀之剑,下落不明。墨家顿时群龙无首,燕丹有望承继巨子之位,他临危受命,暂时稳住了墨家,然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前代巨子六指黑侠是个保守的人,认为与秦国作对必定会将墨家卷入七国间的纷争。他不希望墨家弟子被战火波及,他更担心墨家数代人的心血——墨家机关城,会毁于一旦。所以,他不同意燕丹的反秦计划,他认为墨家应遵循祖师爷旧制,据守机关城。然燕丹认为,秦国狼子野心,必将战火推向其余六国,届时,墨家将难以自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加入反秦联盟。

墨家现有的统领,多赞同六指黑侠,少数支持燕丹,还有一部分不愿表态。燕丹的才能让人心服口服,但是他加入反秦计划的决定,让统领们争论不已,巨子之位也因此悬而未定。若一再搁置,恐生变数,危及墨家存亡。

张良说,墨家素来依赖巨子领导,六指黑侠失踪已久,江湖上还未有新任巨子的消息,可见墨家内部必有分歧。先前,他在一处茶馆中听闻,空中有红色大鸟飞过,想是墨家各据点的统领正往机关城会合,商讨巨子人选。

韩非在秦国时,曾与燕丹相谈,提到过张良。眼下,燕丹不好为自己说话,就前来请张良相助。

机关城附近,张良与泠川正在等待墨家人的接应。泠川听完了张良讲的前因后果,道:

“墨家‘尚同’,却在反秦这件事上不能意见统一,这倒挺让人伤脑筋的。不过,有句话叫‘求同存异’,就不知道墨家能不能接受了。”

“你很聪明。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六指黑侠的下落。”张良道。

等等,他说我很聪明?可这“求同存异”又不是我想出来的。泠川心想。

张良没有正面回应她说的话。难道他想到的让墨家再次团结的方法,其核心也是这四字?

泠川又一想,难道因为自己跟他想一块去了,他就觉得她很聪明?难道他自己觉得他自己很聪明吗?

被誉为“汉初三杰”之一的他确实应该是很聪明的,更确切地说,他是充满智慧的。但与他相处时,泠川只觉得他是一位谦和文雅的公子。看来,他进可治国平天下,退则不忘温良恭俭让。丹青所志的英雄豪杰,却是眼前的谦谦君子,这样的人,当真是如高山一般令人仰止。

我居然在心里夸他?她心想。

她抬头望天,这时,天空中突然降下巨大的阴影,只见赤红色的机关鸟展翅而过,木制羽翼遮去了太阳,明亮的光自木片的缝隙中透出,片刻后,才重见天日。机关鸟自空中盘旋而下,缓缓地降落到了两人面前。

方才看去,这只机关鸟的双翅,还真如垂天之云,古代竟有这般的科技。泠川在心中惊叹。可今日的天气几乎是温和无风的,这机关鸟究竟是怎样在空中飞行自如的呢?她看了看机关鸟的结构,觉得风不足以承载它的重量。

“让张良先生久等了。”来者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声音却是苍劲有力,看上去精神矍铄,他身着黄色与墨色拼织而成的直裾。

“我是墨家机关部的统领,弊姓班。”老者道。

“原来是墨家非攻机关术的传人班大师,久仰。”张良作揖。

泠川差点没反应过来,忙跟着他行了礼,左右手还险些放反了。

班大师还礼,道:“张良先生一代英杰,老夫久仰。”

“不敢。”

泠川看着眼前两人的客套,觉得自己真如天地间的一颗尘埃般微不足道。

“这位是?”

“顾泠川,是我的一位朋友。”张良道。

寒暄过后,两人随班大师乘上了机关朱雀,在山川河谷间乘风飞翔。

这机关鸟可比水上飞机好多了,一个噪音大还晃得人头晕,一个则是顺着风息安然前行。泠川在心中估算了一下,现在的风速,怎么都不可能让能量守恒的。自己怕是穿越到了一个不归牛顿管的世界。

眼前山川瑰丽,泠川欣赏景色时,脑中却跳出了张良的话。“朋友”,在他的心里,这么快,我就算是朋友了?他是太会看人了吗?这么快就对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放下戒心了?或许只是客套罢了,更省得与班大师解释来龙去脉。

泠川看着远处的山河,高风正拂过她的周身,扬起了她系衣的绦带。绦带上绣着杏花的图案,正在风中飞扬。她未曾注意到,她的身后,张良的目光,正落在她飞扬的绦带上。

% 这节改了我半天,当初写的什么中文我的天。。。不知道现在的表述是不是更简洁更书面化了。

(二)

泠川方踏出云艇时,就看到一人突然闪现到班大师面前,此人身形纤瘦,脸上颧骨突出,留着一头棕黄色的中短发,额前垂着两道很是显眼的发丝,他身着浅灰色与月白色拼织成的衣服。

“班大师,不知道是谁嘴碎,弟子们私下里的议论越来越多了。”他的语气急促,一口气说完后,才转向一旁的张良和泠川两人。

“这两位是?”

“这位是燕公子请来的张良先生,同行的是他的朋友,顾泠川姑娘。”班大师介绍道,“你先招呼一下客人,我去找老徐他们商量。张良先生,失陪了。”班大师急忙离开。

“原来是张良先生,久仰了。我叫盗跖,别人一般都喊我小跖。”盗跖道。

泠川听着盗跖的声音,他好像刚开始变声,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两句寒暄后,盗跖看向了她。

“你叫顾泠川是吧?你好啊!”盗跖笑眯眯的。

泠川差点没蹦出一句nice to meet you。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泠川觉得,在这个时代,不客套的话,她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回话了。

“高兴?那我可真是荣幸啊!两位请跟我来。”

盗跖介绍说,如今的墨家,由班大师负责统领机关部,岳庄主管理城守部,徐夫子管理锻造部和铸剑部。还有如盗跖和荆轲一般在江湖上行走的游侠,以及在各国之间游说的墨辩之士,为墨家在江湖上增加声望。

现在,机关城中对燕丹与六指黑侠之死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有的人以讹传讹,说是燕丹为谋夺巨子之位而雇请流沙杀死六指黑侠。眼下物议沸腾,机关城中人心不稳,唯恐生乱。

“流沙如今是买凶杀人的组织,六指黑侠这般的高手,雇佣金额应不下万金。燕公子多年为质,所有积蓄皆用于招纳门客,又何来万金付与流沙呢?”张良道。

“张良先生所言极是,我会将这话在机关城中散播开来,不知道能不能平息众弟子的议论。”

“只能暂时稳住罢了,此事的关键,非是我方才所言,而在燕公子身上。”

盗跖听至此,似懂非懂,却知张良对墨家之事已有把握。

“张良先生所指是?”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还需与燕公子一谈,到时你自会知晓。”张良道,“我们去机关部等候班大师,劳请盗跖兄带路。”

“盗跖…兄?”盗跖显然是不习惯张良那客气的称呼,“张良兄,你年纪应该比我大了不止一点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带两人向机关部走去。

墨家的机关部在一处吊顶极高的圆厅内,自山石中凿砌而出,约有一里宽,五六层楼高,四周藏有机关图纸和典籍,须乘云梯方可上下取阅。中间有一环形圆台,上面放满了机关零件以及各种图纸。正对入口的圆台上,陈列着墨家机关兽的模型。

盗跖跑到桌前,指着模型一一介绍道:

“这个是朱雀,小型的传信用,大型的可以接人。你们进入机关城时,乘坐的就是大型朱雀。”盗跖说罢,捣鼓了两下朱雀,只见机关鸟灵巧地飞向了空中。

“这个是白虎,这个是玄武。青龙你们是看不到了,哈哈!”

泠川想询问为何不见青龙,却见张良对此并不在意,似是知道缘由一般,所以并未开口。

盗跖将桌上的模型一一介绍过去,却突然在一个小方块面前停住了。

“这个么…”他拿起那方块,在手中摆弄起来,“这玩意儿会在这儿,就说明那班老头又用它来坑害新来的墨家弟子了。”

“此物甚为精巧,表面共有二十六小块,每块上镶有彩色玉石,共六种颜色,又有六面,莫非这就是蕴含了墨家六义之一的‘尚同墨方’?”张良道。

泠川心想,他果真是什么都知道啊!还有,眼前这东西,难道不是匈牙利人发明的魔方嘛,魔方第三层的公式是啥来着……

“张良先生真是博闻多见啊!”盗跖道,眼珠子一转,坏笑道,“要不要试试看这个呢?”

“不敢,相传只有精通机关术之人才能将之恢复到六面同一。”

盗跖又转向泠川,把魔方递给她:

“你来试试?”

泠川从盗跖手中接过墨方,随手还原了两层。又在众目睽睽下,还原到了第三层,正在调整第三层中间块的位置。

到底是该用顺时针还是逆时针的公式啊?她看着墨方头大。曾经在学校里用来打发时光的玩意,如今倒是生疏了。

在重复试了几遍后,她居然还原了墨方。就在这时,班大师正好踏进机关部,见泠川还原了墨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盗跖脸上的表情更是夸张。张良的眉眼间露出一丝惊讶。

“敢问姑娘是何来历?”班大师问道。

“我…”泠川看向张良,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应答。

“泠川姑娘家与我家是旧识,她家确无通晓机关术之人。”张良面不改色地说道。

“那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姑娘若感兴趣,可常来机关部。”

“这…多谢班大师了。”泠川觉得非常尴尬,机关术这不是工科的范畴吗?自己读的明明是理科,如何懂得这些?

“其实在下对墨家的机关术也很感兴趣,听闻机关城乃是墨家机关术中之集大成者,班大师可否介绍一二?”张良道。

班大师遂带着两人参观了机关城。最后来到一处石桥前,桥上云雾溶溶,在黑暗中层层翻涌。石桥上能看到的部分,刻着长相凶恶的神兽,显得神秘而可怕。此处是墨家禁地。

班大师说,墨家禁地只有巨子可以进入,知道其中机关排布的,只有他和巨子。

“燕丹那小子若想当巨子,还得通过禁地的考验。”

“此处应是墨家重要之地,敢问为何无人守卫呢?”张良问道。

张良方问出这句话时,泠川觉得有点不对劲,一细想,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

“若有人擅闯此地,必会触动机关。”班大师道。“能不被察觉而进入墨家禁地的,只有巨子。”

参观完机关城的主要部门后,班大师送两人到了各自的客房前,两间客房是相邻的。

班大师走后,张良并未立刻走入屋中休息。他站在栏杆边,望着远处山川。泠川看向他时,他稍转过头,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他侧过身,看向泠川,欲言又止。

泠川走到栏杆前,有些迟疑,却还是开口道:

“你是不是,想打听墨家禁地?”她眼见他握紧了一下手中的凌虚,不由心头一颤,却还是继续道:

“江湖上萍水相逢,若全然相信我,那我还真有点担心你了。”她说至此,微微一笑,“为我打了两次掩护,谢谢你了。”

张良的眼眸顿时低垂半分,似有所愧疚,而后抬眼看向泠川,在与她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仿佛能朦朦胧胧地望见她的心。

“我这般,会令你伤心吗?”

“我相信你,是因为我别无选择。至于你是否信任我,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要让自己的心被伤到就好了。让我伤心,你还做不到。”她说罢,莞尔而笑,与身后山川一道印刻在他的心中。

那日,风从远方而起,穿过山川河流,在空寂寂的游廊之上,静静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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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其实细想一下,盗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当初编剧写得也很用心。墨家没事的时候,他:“班老头balabala”,墨家有事的时候,他立刻喊“大师”。我写的章节里正好墨家有事,所以他是喊“班大师”的。这里张良对他的称呼沿用第五部中的。

(三)

这些天,泠川在机关部闲逛时,常能听到墨家弟子谈论秦赵两国的战争。说是赵国已显败势,秦国两年前灭了韩国,如今怕是要轮到赵国了。

听到韩国二字时,泠川想起了张良。说到底,韩国终是他心中的痛处。纵使他决意向前看,也不可能彻底忘却过往。他若听到这些消息,心中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他心里的想法,我根本就摸不透。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泠川暗自说道。

可她已经答应了张良,该做的事还得做。她小心翼翼地用着话术,从班大师那里探听到了张良想要的消息。回想来,她此生还从未这般别有用心地与人对话过。班大师讲多了机关术,难免眉飞色舞起来。泠川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墨家机关术的精华,可都在墨家禁地里呢!”班大师道。

“那可真是令人好奇啊!只是在下非是墨家弟子,怕是无法见到了。”

“姑娘不必见外,墨家禁地里有些什么,别说墨家弟子,其他门派的人,多少有些听闻。也不见得有人能根据这些传闻,复刻出禁地里的机关。”

于是,班大师向泠川介绍了一小部分墨家禁地的机关。当然,只是蜻蜓点水而过,纵使有心复刻,也是摸不着头脑的。

燕丹回城,与他一道而来的还有农家的田光,田光带了几名随行的农家弟子。据说,农家豪侠辈出,与墨家素有交情。张良整日被燕丹找去长谈,泠川对于机关城,人生地不熟,又不敢乱跑,只是窝在机关部里,看着墨家典籍发呆。这日,她正盯着一卷竹简,颠来倒去地看,企图猜出竹简上的战国文字,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是不是不认识宋国文字啊?”

泠川抬头一看,眼前的少年是方来机关城时遇到的盗跖,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工作台上。

“姑娘莫怪,这两日那燕公子只找张良先生谈话,我在这里也是无聊得很。想着到机关部来找班老头弄点木头玩意玩打发时间,结果只遇到你在这里看书。”

“这里的文字我基本都不认识,读这些很吃力。”泠川道,“不过我大致猜出,这一章应是天志篇吧。”

“不错。话说泠川姑娘姓顾,顾么,是来自吴越之地?”

“算是吧。不过吴越之地的文字,我也未必认得。”

“这年头文字是太多了点,简直折磨我这种读书少的。就算你认得吴越文字,机关城里少有吴越文字的典籍,楚国文字的书是有些,但与吴越文字还是有差别的。”

泠川看盗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爱坐着读书的,却了解战国时各国的文字。

“你好厉害啊!认识这么多国的文字。”她道。

“哈哈别夸我,多夸夸你身边的那位张良先生,他认的字可多了!”盗跖说罢,脸上的笑容却是黯淡了几分,轻叹了一声,道:“之前,跟着巨子老大走南闯北,各国基本都去过了。如今,巨子老大到底在哪里呢?”

多半在机关城禁地里,凶多吉少。泠川心想。她不敢接盗跖的话,生怕惹他伤心,或是透露了不该透露的话。盗跖却是个善解人意的,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罢了,老大总会回来的。”他道,目光回到了泠川手中的竹简上,于是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指认给泠川看:

“‘然则天亦何欲何恶?天欲义而恶不义。然则率天下之百姓以从事于义,则我乃为天之所欲也。’”他读到这里,停顿下来,道:

“说起来,墨家巨子,便是率墨家弟子从事于义,为天之所欲。再过几日,墨家统领就要到齐了,统领开会时,就是这个‘天志’来决定谁接任墨家巨子。”

“墨家巨子,除了燕太子,还有别的人选吗?”泠川问道。

盗跖原本轻快的神情,瞬间有了江湖人的凛冽。他盯着她的眼睛凝视片刻,吓得泠川不敢动弹。

他摇了摇头,眉眼宽舒下来,大概是对她放心了。

“抱歉,这可能是江湖人的本能。姑娘不是江湖人,吓到你真的很抱歉。”他道。

张良也是这样,只不过他隐藏得更深而已。泠川心想。

“这样的本能,只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不会伤害到你的。张良先生是很会看人的,留你在身边,说明他是信任你的。”

“谢谢。”盗跖的话让泠川稍有宽慰。身处这个时代中,她始终对周围的一切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她无法融入他们,却会被他们怀疑,她永远都是个旁观者。

“世道如此,该怪谁呢?”盗跖看出了泠川目光的黯淡。遂主动与泠川说:

“我相信你,所以,我会继续跟你聊墨家的事。你是不是困惑,既然只有燕公子一个人选,那为什么巨子的位置,会迟迟定不下来呢?”

泠川看向盗跖,他冲她眨眨眼,笑容像阳光似的,照得她内心明朗了一些。

“是。”

“那是因为大部分统领不愿反秦。”

“那你怎么想?”

“你问我?”盗跖手支着脑袋,看上去挺头疼,“我还想问那班老头呢。我字是认识,书又没读几本,根本想不通。”

“书只是理论罢了,能给人以见识,却未必能教人学会权衡利弊。你周游列国,见多识广。你说墨家是从事于义,那以你所见,究竟反秦是义,还是独守机关城为义呢?”

“这个嘛…我听说,现在的秦王嬴政,对待成千上万的战俘,一律是全部杀死。”他攥紧了拳头,看着泠川手上的竹简,道:

“祖师爷说‘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这些俘虏,难道都是无义之人吗?秦王不能做到兼爱,不符合墨门教义,所以,我是觉得反秦为义。只是,一旦开始反秦,江湖上的墨家弟子就危险了,我也很担心墨家的弟兄们。如果一定要我选的话,我选反秦,毕竟还有天下人。”

“可六国之中,又有哪一国能统领天下呢?”

盗跖一愣,顿时陷入沉默,有顷,才道:

“我不怎么懂这些,而且,我不是统领,没资格参与天志,让班老头他们头疼去吧!我相信大家的智慧。”他道。

“这确实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只是战火终将蔓延,不论选哪一个,墨家大概都要面对秦国。”泠川内心很清楚,历史已定,秦终将一扫六合,其势难挡。

“我这人不喜欢认命,我要是认命,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选择反抗,不为别的,只为成全一个‘义’字。”

“那真是幸会了,盗跖兄,是吧?”泠川微笑。

“你怎么也学那个张良了?喂明明你们年纪都比我大,我有这么老吗???啊我不是说姑娘你年纪大…”

盗跖在一边发着牢骚。泠川在心里无声嗟叹,在这个时代里,她大概只是个旁观者,知道结局,更知道不论作何选择,都无法改变已成定局的历史。但是,对于这个时代里的人而言,他们必须去做出选择,去谱写属于他们的历史,去反抗已经注定的结局。盗跖是如此,张良更是如此。

身处这个时代中,我又如何能做到一直袖手旁观呢?也许,有一天,我会与他们一样,去加入那种壮烈的反抗,求得一丝希望。她在心中说道。

(四)

一日,泠川与盗跖在机关部相谈时,盗跖突然转头看向门边,道:“哈哈,这脚步声,看来是岳庄主来了!”

“你小子不去跑任务,跑到这里拉着人姑娘家说话,是越来越不务正业了。”来者的声音铿锵有力,身高八尺,须发浓密,一双眼睛如鹰目一般锐利。泠川与之目光稍一接触,就感到胆寒。此人大约是注意到了,稍稍和善了些,威严之气却未减半分。

盗跖倒不怕他,笑眯眯地道:“岳庄主,最近我倒落了清闲。您有什么任务,只管交给我去做。您这样训话,怕是要吓坏了这位姑娘。”他从工作桌上轻跃而下,为泠川引见了岳庄主。介绍过后,岳庄主道:

“我得了卷古书,本想跟班大师探讨一番,既然他老人家不在此地,那我改日再来。”

“庄主留步,”盗跖道,“您是城守的专家,有您坐镇机关城,是不是就不怕秦国大军压境了。”

“你小子在试探我?”岳庄主稍一肃目,连盗跖也不敢继续嬉皮笑脸了。便作正经状,与岳庄主道:

“我与泠川姑娘说的都是正经事,岳庄主应该清楚,墨家迟早要面对秦国军队。”

“有我在一日,就不必担心秦军铁骑!至于燕丹能不能当上巨子,那得问墨家禁地的机关,还有天志!”岳庄主说罢,拂袖而去。

“这人就是这脾气…”盗跖嘟囔着,继续跃坐到了工作台上,与泠川道:“姑娘莫怪,庄主他就是这样的人。”

泠川觉得岳庄主威严赫赫,让她有些害怕。他的言语间,隐隐可以让人察觉,他似乎并不支持燕丹。

“无事,只是觉得他好像对燕公子不怎么满意。”

“岳庄主与我一样,都是跟着六指黑侠老大加入墨家的人。这次老大失踪,他其实比谁都难过。我就怕他听进了前几日的风言风语,在统领开会时找燕公子麻烦。”

“那就要看燕公子的表现了。”泠川道。当然,她心里还藏了半句话,那就是,还得看张良给燕公子出的主意。

(五)

这日,泠川从机关部走回住处,发觉张良的房门敞开着,她还未走近时,张良就从房中走了出来,盯着泠川身后,目光冷冽。泠川对此不寒而栗,他身上的气息,像是有几分杀气?

他目光落到泠川身上时,眉眼温和了些,他看了看四周,才带泠川进了屋。

“失礼了。”他说罢,竟是掩上了房门。泠川惊讶之余,发觉凌虚剑就在门边。

张良拿起凌虚剑,放到了窗边的桌子上。

“有人跟着你。”他压低了声音,道,“武功不高,不过他一旦出手,你是招架不住的。”

泠川不由打了个冷战,她一路上对此毫无察觉。

“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他道。认真严肃的目光,给泠川带来莫名的安全感。他好像真的很在意她的性命。

泠川看他看得有点懵。她深吸一口气,道:

“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能进入墨家机关城的弟子都是严格考核的,一般不会有差错。只是这两日,燕公子还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到机关城,这其中或许有问题。跟踪你的,最有可能是罗网组织的人。江湖上,只有他们才会这般不遗余力地渗入各大门派。此刻出现在墨家,想必是为搅乱墨家局势,挑拨燕公子与墨家的关系,操控下一任巨子的人选。跟踪你的目的,想是与我有关。”

“难不成是想打晕我,在我身上塞张纸条,呃不刻枚竹简,说我和你是燕公子请来坑害墨家的?”泠川道。她虽然说得轻巧,心中却隐隐觉得,对方一旦下手,她或许会凶多吉少。她从料想过,自己会有性命之忧。只是眼前张良的神情已经够严肃了,他确实在担心她。她若是明言自己会被杀死,会不会加重张良的担心呢?

张良无奈地看着泠川,她的眼睛明亮澄澈得没有一丝阴影。不过,她不是一个爱说笑的人。她只是在试图安慰他而已。

“罗网一旦出手,你就性命难保了。不过,你也算说中了他们的计划。如今机关城中,燕公子请来的客人只有我与农家的田光前辈。从你入手,将你伪装成罗网之人,留下证据攀诬我与燕公子,这应是他们的计划。”

“这计划不严密,对方不知道我不会写字,我怎可能写下竹简呢?”

“这确实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所以这次,我们要对付的人并不棘手。但从结果来看,他们一旦得逞,燕公子在墨家的声望必定受损。一则是机关城中有人因他而殒命,二则是让罗网之人潜入墨家重地机关城。这两条,足以让他失去人心。”

“那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那个罗网之人?如果只有一个人,那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解决掉,应该就不会影响到燕公子了。”泠川道。

“此人应是随田光来到机关城的农家弟子之一,只是我们如今缺乏证据,贸然彻查,怕打草惊蛇,更会伤了农家与墨家的关系。”

“如果将计就计…”“不行。”

泠川还未说完,就被张良打断了。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又道:

“抱歉,那样太冒险了。若真出了人命,事情不好收场。”

泠川顿住了。张良是真的在意她的性命。她想了想,道:

“你难道不觉得,只要此人还在机关城中一日,就必定会有人丢掉性命吗?”

“我知道。”张良道,神情更是沉重。对他而言,要找出潜入之人,不止这一种方法。泠川所言,确实是最快最简单的方法。只是,要让眼前这位对江湖险恶几乎毫无概念的泠川,去冒生命危险,这……

他跪坐着,落在围裳上的手,不由抓紧了几分。他依旧沉默着。

突然,张良目光转向窗外,眉眼一冽,杀气在一瞬间迸发而出。刹那间,一道寒光划过,泠川被吓出一身冷汗。银白的剑刃冲破窗扉,兵刃交接的铿锵巨响,震得泠川耳膜作痛,心头更是一阵惊颤。

“是我啊!张良先生你也太可怕了吧!”窗外传来了盗跖的声音。张良及时发现是他,才止住了剑锋。他看了脸色发白的泠川一眼,目光中的担忧愈发加重。

盗跖扒在窗框上,收起了瞬飞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抱歉了两位,我真没偷听人的癖好。本来想找泠川姑娘说说话,却发现她被人跟踪了。这才一路跟到了这里。”

“是我唐突了。”张良身上杀气已尽数消退,他文雅依旧,收剑入鞘,剑光一晃而没,落在泠川眼里时,她意识到了,他们口中的江湖,原来离她是如此之近。

“盗跖兄轻功绝世,我都未曾发现你的气息。突然放出声息,敢问对此事有何指教呢?”

“张良先生担心泠川姑娘的性命,我这人喜欢偷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说,人的命。我的速度,能保住她。”

“你会失误吗?”

“不可能的,那种小喽啰的速度,比我慢太多了,就像乌龟爬似的。当然了,还得问泠川姑娘的意思。”

泠川点点头。张良却是双眉紧蹙。

“张良先生请放心,我说到做到,就算拼上性命,也会保泠川姑娘无虞的。至于现在么,好好享受你们的二人时光吧!”盗跖坏笑一声,瞬间就没了踪影。

盗跖走后,张良依旧是静坐着。在他看向泠川时,泠川先开了口,道:

“你是非常担心吗?”

“担心是其一。”他道,“二来心中有愧,先前怀疑你至此。你却为了助我,不惜以身犯险。”

“我本就身处险境了,此人一日不被抓到,我就危险着。我难道要一直留在你这里吗?”

张良听到这里,明显是不好意思了。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全。”他稍稍避开了泠川的目光。

“你可以这样想,说不定我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才以身犯险的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这人可真是……张良拿她没办法,只在心里暗暗说着。却突然嘴角勾起,莫名微笑,道:

“我若是将计就计,如何呢?”

“我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所以,斗智斗勇,我有的时间。”泠川亦是笑脸应对,张良倒是不躲不闪,同样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总觉得我好像把他带坏了。泠川心想。

“那就请赐教了。”张良道。

(六)

夜晚,泠川在黑暗中向窗边跑去,依稀的月光是那样的惨淡,却是她唯一的生机。毒镖从她身旁几毫米处掠过,听风声,离她是那样的近。盗跖及时一把拉开了她,她却是惊魂未定。

凌虚的寒光接踵而至,他本想逼问罗网的来意,那人却先一步自行了断了。

他知道必定是这个结果,罗网的人,从来都不留痕迹。让他始终忐忑不安的,是泠川那在月光下惨白的脸色。

她喘着气,看了眼他,没有说话。

“真是难为她了。”一旁的盗跖说道。

泠川喘息稍平,看着床榻的边缘,道:

“在这个时代里,要生存下来,方才的那点惊吓,是不是根本不算什么?”

这是我此生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她心想。但在这个时代里,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确实不算什么。”盗跖道,“连在机关城这样的地方都会遇到这种事,这日子还真不怎么好过。不过,你这次没事,那就是你的本事。”

“多谢你了。”泠川道。

“举手之劳而已嘛!”盗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先走了。”他给张良抛了个眼神,示意他看好泠川。

张良走到泠川跟前,在床边坐下。看向她,微笑着道:

“你很勇敢。”

泠川第一次从张良的微笑中感受到了暖意,似冰雪消融后的春风般和煦。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道:

“谢了。”

(第二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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