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妖的结局并没有松耳想象得那么大快人心。
他修为深厚,既是太行山脉的霸主,亦是此间的庇护。因为他的存在,太行山脉才一直安宁,在此生存的妖族才未受侵袭。
他是妖族中大能,这意味着,他不可能被轻易诛杀。
令松耳意外的是,此事惊动了妖皇。妖皇厉笙亲自出面和云顶昆仑的代表执羽道人协商,最终以将影妖关进锁妖塔千年为结果。
妖皇厉笙露面的时候,松耳混在苍峨山弟子之中,长溯以养伤为由伏在她身上。
她伸长脖子去瞧这位被誉为三界第一风流的妖皇是何模样,却瞥见一双和小师兄相似的眼睛。
她霎时怔愣,又想起长邺来,和小师兄长相七分像的妖族太子,他们三人好似拥有同一双眼睛。
“小师兄,你瞧,妖皇也和你长得像。”
长溯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在恰好厉笙看过来时躲避地转回去。
因此和厉笙对视上的成了松耳。
“他该不会认出我吧。”松耳嘟囔。
同样的眼睛,小师兄的清澈,长邺的淡漠,而妖皇则给人一种历尽千帆的沧桑感。
至少松耳是这么觉得。
厉笙淡淡瞥过那群弟子,中间相拥的二人着实惹眼。
何时仙门弟子如此作派,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亲近。
长溯的指腹一下一下划过松耳的脖颈。
“痒。”她不满道。
“还疼吗?”
松耳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你被影妖打傻了吧,都这会儿了,还疼什么?”
长溯不语,接着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咳咳。”
执羽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身边,和松耳大眼瞪小眼,长溯等他出声才反应过来。
妖皇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已经消失踪影。
长溯起身行礼,喊了一声“师父”。
他有些紧张,如今识海的设防被他自己毁去,倘若师父有心查看,一眼就会发现他是妖。
“突破了?”执羽见他周身气泽有了变化,微微讶异。
在山上的时候虽每日淬炼,成长速度快于常人但迟迟未在大境界上提升。
没想到下山两日便有了突破。
“是。”
还就在不久前。
执羽点点头,“那两个孩子呢?”
松耳“腾”一下站起来,差点忘了舟朝。
还有大师兄和师姐,也不知道去哪了。
“我藏起来了,应该无事。”
执羽又将她打量,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半晌才发现,“你脖子上那个挂坠呢?”
松耳“噌”一下精神了,呀!把柏越忘了,不知道被影妖丢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呢。
执羽见她一脸的茫然,没忍住笑了,“罢了,既如此,你便将此事收个尾,将两个孩子送回去。你的师兄师姐没你抗揍,我得带回去。”
“是。”长溯低头应道。
等执羽一走,松耳火速窜回影妖老窝。
来来回回转了三个圈,才在角落里找到她的空心骰子。
吹一口气,灰尘散开。
仔细查看,确定没被磕碰弄坏哪里,松耳不自觉松了口气。
“既然不是不能丢下,你又嫌他唠叨,为何还要带在身上?”
长溯总是能听到指着空心骰子说里面吵,却依然见她每日都带在身上。
松耳微怔,恍然大悟,“你说的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正在打坐的柏越蓦然睁眼,眉头紧锁。
片刻的迟疑后,松耳还是将其挂在了脖子上。
“算了,他如今也就能跟我说几句话。虽然有时候很烦,但有时候还是有用的。”
空心骰子一直未有反应,柏越始终未发一言。
“走吧,去找小朝。”
“好。”
狭窄的山洞里阴冷潮湿,但也十分隐蔽。
漆黑一片,偶然传出一声水滴穿石的声音。
“不愧是帝王星,醒得比小朝还早。”
忽然有了光,男孩眯眼适应,下意识将身边的女孩拢进怀里,满脸警惕。
“你们是谁?”
稚嫩的音色也掩盖不住威严。
松耳探头,“你的救命恩人,你该叫我……”她一脸认真,“仙女姐姐。”
男孩闭口不言,满是戒心。
“爱皱眉头容易老的,你们凡人不是怕老吗?”松耳伸手接他,“出来吧。”
长溯先把舟朝拽了出来,“怎么还不醒,不会死了吧。”
给他塞了一嘴丹药,舟朝咳着醒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咳……”
松耳白他一眼,“还问怎么了,你是真能睡啊,神魔大战都结束了。”
“神魔大战不是几千年前就结束了吗?”舟朝起身活动筋骨,“夸张!”
松耳懒得理他,回头见小男孩依然不肯从山洞里出来,倍感无奈。
“小小年纪竟如此多疑,难道我长得像坏人吗?”
小男孩面无表情,没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花言巧语的哄骗是上当的信号。
舟朝在旁蹲下,“南靖王府的小世子?”他轻笑,“你四岁那年进宫,看上了西南一带进献给陛下的灵芝。于是陛下让你将大宴上出席的每个娘娘都夸一遍,承诺如果她们都满意,便将灵芝送给你,你可还记得?”
“是你。”小男孩立马想了起来。
当时他硬着头皮挨个夸,并不懂得位分之别,将贵妃与才人一概而论,差点惹了位分高的妃嫔不高兴。
幸有个候府的世子站出来提醒了几句,他才意识到夸人也要分高低。
舟朝笑笑,“那灵芝可对你邻居家的妹妹有用?”
“没用。”
舟朝:“……”笑容僵住。
松耳在旁嗤笑一声,“别说灵芝了,太上老君的仙丹来了都没用。气运已散,无可挽回。”
小男孩似有所悟,直盯着她,“为何会散?”
黯淡的凤星和明亮的帝王星在松耳眼中对比惨烈,她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她用她的气运和天道换了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东西。”
小男孩若有所思,爬出山洞,站到了她面前。
“她和天道交易,那我可以吗?”
松耳愣了愣,小孩的认真令她无所适从。
“你不是说你是仙女吗?”
舟朝在旁叉腰,“她胡说的,你这也信。”
无路可走的时候,不信也得信。
小男孩仰头看着她,“那个妖怪单单抓我,不为钱财,不为私仇,那必是我身上有他所图。所以我身上那个他人可图的东西,我可以用来作交换吗?”
松耳蹲下,与他平视,“你想换什么?”
小姑娘仍在酣睡。
“他们都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可我想要她平安。”
“哪怕是用你的寿元来换?”
“可以吗?”他几乎没有犹豫。
松耳想要从他纯洁无暇的眼睛里找出虚伪的存在,可是她找不到。
“你还小,说出的话当不得真。”松耳摇了摇头。
小男孩似乎有些着急,“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松耳站起来,抱起地上的小姑娘背过身,“可我越长大越不明白,凭什么非得是我。”
她仍记得,柏越第一次和她说,她将来该为天下苍生献祭时,自己是点头答应的。
“世上怎么会有人,为了别人放弃自己?如果有,不过是因为他小、傻、或被精心哄骗、被布局蒙蔽。”
一旁的长溯微怔。
“才不是。”舟朝忽然插嘴,“不小、不傻,没有被哄骗,更没有被蒙蔽,只是真心的希望他活下来,哪怕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
松耳脚步顿住,“这种人在哪?”
“世人皆苦,皆愚,皆是。”舟朝郑重其事道。
“你脑子被打坏了?”松耳觉得他陌生而荒唐。
舟朝无语,看向长溯,仿佛在说,“你管管她!”
长溯只当没看见。
衣角被人拽住,松耳低头,只见小男孩固执地拽着她。
满脸执拗。
“神明也会因为对方是个孩子,便将他的诚心当玩笑吗?”
“……”松耳错愕。
小姑娘毫无预兆地醒了,她懵懵地攀上松耳的脖颈,软乎乎的手摸得人痒痒的。
她茫然地四处张望,直到低头看见熟悉的小男孩。
“长羿哥哥!”
小男孩的表情在一瞬间转换,勉强挤出了笑脸。
小姑娘毫无戒心,环着松耳的脖子“咯咯”笑。
“好厉害!我们真的没事啦!”
长溯被她逗笑,从松耳手里将小姑娘接过,立马听到她惊呼,“哥哥你长得好好看!”
松耳捏了捏她的脸,坏笑问:“那这个哥哥和你的长羿哥哥,哪个更好看?”
小男孩一脸忧愁,又无奈。
小姑娘眨巴眨巴大眼睛,似是很认真地在思考,忽地笑容灿烂,“长羿哥哥好看!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松耳好像突然明白了小男孩的执拗从何而来。
她扯下男孩拽自己的手,“你可以为她付出生命,可我不能为你们承受代价。纵使我是仙女,但也没有插手凡人命格的权利,如果我那样做了,是会遭天谴的。”
他的眸眼肉眼可见地黯淡了。
而舟朝在旁为她冠冕堂皇骗孩子的行为感到羞赧。
“抱歉。”他说,“是我强人所难。”
松耳霎时愣住,她不明白,想不明白。
送他们回王府的路上,松耳沉默不言。
御剑而行,小姑娘兴奋得大呼,不自觉吸引她的注意。
而一旁的小男孩,安静又沉稳,
也许是因为过早的需要接受一些自己无力改变的事情,所以常常难以真正开怀。
松耳发着呆,传音入耳。
“看下面。”
她低头,是大师兄和师姐在底下,舟朝大喊了一声。
苍峨山的弟子能赶来解围,是因为执羽给所有亲传弟子下的禁制一样,弟子之间亦有感应。
但司辰和花脂全然不知情,依然在寻找影妖的路上。
松耳若有所思,“小师兄,如果执羽没来,你要怎么办?”
长溯心里头冒出两个字——等死。
“不会的。”他肯定道。
“我是说如果!”她再三强调,“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他会来这个可能,你还会……让我先走吗?”
按道理来说,结契之后她便不再有危险,应当她留下来和影妖周旋。
可当时想也没想。
“不知道。”长溯实话实说。
“你该说会。”小男孩在旁指点。
“就是。”舟朝跟着附和。
长溯:“……”
“他会!”怀里的小姑娘冒头大声叫唤。
长溯:“……”
松耳蓦然笑了。
离别之时,她在小姑娘额间一点,霎时亮起一个银白色、类似山茶花的印记。
但很快又消失,她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没有多说什么。
小姑娘懵懵的,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对着她笑。
松耳想,她从来没把小孩的诚心当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