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亚带我来到一栋高级公寓楼下。这栋公寓楼竟然有二十九层高，外面贴着反光的大玻璃，和我印象中的财阀大楼完美契合。这里肯定很贵吧……大明星真好啊，轻轻松松就赚了我这种小人物几辈子都没见过的钱。对不起……我明白的，她的工作并不轻松，相反还很危险。动脑子想想就知道只靠演出的薪水远远买不起这么豪华的公寓。属于她和塞西莉亚的每一寸居所，都是用命换来的。

月黑风高夜，北斗在高楼大厦的丛林里狂奔，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火光擦着她的耳朵飞过去，然后她隐匿在阴湿小巷的拐角，狩猎危险的敌人。她会受伤，回到这栋水晶宫似的公寓，塞西莉亚像圣母一样拥抱她……我想什么啊！她才不会沦落到被一群人追杀吧！那个大恶魔绝对在事态恶化之前就把他们全杀了。

呜呜，我还真是渺小啊……

“在几层？”

【三十层。】塞西莉亚和我的对话手段一贯地不正常。

“把我当傻子吗？电梯按钮最高就是二十九层。”

【要不然我费心画魔法阵是想防备什么。】

“好了好了，快告诉我怎么上去吧。”

【按照特定顺序按电梯楼层就可以了。】

“顺序呢？”

【7、12、15、11、1、27】塞西莉亚同时按下了按钮。

随着电梯在不同楼层间切换，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看向塞西莉亚，她毫无不适症状，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娇小的身体里释放出巨大的自豪感。北斗洋洋自得的时候也会抬起下巴俯视别人，嚣张的气焰简直一模一样，不愧是生命和人生都紧密相连的两个人。真叫人火大。

如我所料，坚固的防盗门之后就是宽广豪华的大房子。精巧的装潢、昂贵的家具、完备的电器……这么大的房子不请家政肯定很难清洁。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么高档的公寓，装修风格意外的朴素，白色的墙、大理石的地板，这都不是罕见的装潢，但是在细节之处能看出设计师的巧思。客厅非常宽敞，可惜没能置备足够的家具，看上去空荡荡的，有种荒山野岭的寂寞感。电视的尺寸大得夸张，沙发的尺寸也不是一般人家会喜欢的大小。真的太宽了，感觉塞下两个我都绰绰有余。别的就是不那么显眼的茶几和一张似乎很久没有用过的餐桌了。

塞西莉亚给我介绍了每一间屋子。这儿有一间浴室、一间卫生间。她和北斗分别占据了两个屋子用作卧室。此外还有一间精致的大书房，不过里面一本书都没有，而是堆着奇形怪状的健身器材，比如说巨大的沙袋和长满了手臂的柱子。最后她带我走到一间特殊的房间前。这间屋子的门材质与其他的完全不同，看起来是木质的，摸上去却冰凉刺骨，加装的门锁也厚重得非比寻常。

“这里面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你住在这里可以，但是这间屋子绝对不可以靠近，更别有偷偷进去的想法。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里面有肢解的尸体吗？”

【怎么可能啊！我们家很干净的。】

“我有点好奇，北斗看着都不像会喜欢这种装修风格的人，难道说是你喜欢吗？”

【我最讨厌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我们搬进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就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只是不想浪费。】

“选房的时候选远离闹市的不会更好吗？”

【你懂什么？我和姐姐吃了一辈子苦，临死前享受一下有钱人的待遇怎么了？】

“也是，劳苦了一辈子，总该享受一下生活。”她又说到了死。轻松的口吻，就像发现发霉的面包，拿在手里有点恶心只想趁早扔进垃圾桶。就那么厌恶自己的未来吗……尚且不清楚她余命几许，为人的一般道德不允许我放任她蔑视自己的命，而且北斗的想法和我一致。就把这当做是我的傲慢吧，无论如何，你还年轻，你的命运不该如此。

【就这样吧，家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别来烦我。】她放下一句话，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还以为她会为昨天的事纠缠到底呢。她今天一直闷闷不乐的，跟我说话的时候明显不见了之前的锐气，仿佛仰面朝天的乌龟，慢吞吞地翻弄自己的龟壳。

我靠在宽大的沙发上，双腿悬空。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少女，空荡荡的客厅，我终于体会到孤独与无所事事融合的感受了，一边想拍死这两个不要命的小鬼，一边记挂他们有没有好好活着。这大概就是为人父母的苦心吧，不对，我才没有那么无私。怜悯可怜的小动物是人之常情。

不能什么都不做浪费时间，我提前问前辈们要来了《伊丽莎白》的台本，上周已经背得差不多了，那就复习一下好了。目前日本有两个版本的编排，主要在角色的出场和唱段的选取上有所不同。细雪的版本与其他所有版本都不同，刻意突出男主角而弱化其他角色的设计让我感到有点不爽。好在索福克勒斯一定不会采取这个版本。我用手挡住自己的台词，只看着其他人的部分回想自己要说的对白。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我的记忆力已经相当不错了，不出两三天就能全部记住，于是背台本就成了排练中最简单的任务了。我听说藏原老师在拿到台本的当天就能熟背所有内容，夏极也会在第二天排练前背会。人与人的差别真是不可小觑。虽然没问过，但是我感觉北斗也是那种过目不忘的类型。我可不能输给她。

复习过台本，我插上耳机，试着唱了一下剧中的歌曲。《伊丽莎白》讲述了女主角从少女到老妇的一生，声线会随着剧情推进逐渐变化，唱腔上需要多加注意。剧中的歌本身就非常考验唱功，长高音层出不穷，稍有失误就会立刻被注意到。我的唱功并不算出众，只有舞蹈功底才敢挺起胸膛说能压别人一头。北斗的歌唱能力在世界上都是一流水平，听过她现场的人没有不被打动的。这么一来我极有可能会在演出中被她的歌声压下去，这对我和对整体的发挥都是很大的隐患。我不能逼她给我腾出空间，我可不想被观众当成傲慢的女人。在正式排练之前，我还是多锻炼一下吧。毕竟索福克勒斯不止有北斗一个天才。

不，我不是端庄严肃的皇后

也不是可爱的洋娃娃

我不属于任何人

我要沿着纤细的绳索攀上高峰

忍受住考验

俯瞰这个世界

……

电视机屏幕的反光中，我意外地看到了塞西莉亚。她打开了卧室门的一条缝隙，探出半个脑袋注视着我的背影。我刚想停下来，随即便看到了她微微勾起的嘴角。塞西莉亚随着我清唱的旋律轻轻晃动，同时她也谨慎地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现在转过头的话，她肯定会躲起来。我想更加了解她，说不定能找到她一心向死的原因。

我要继续唱下去。我开始在客厅踱步，找机会抓住塞西莉亚。她一开始非常警惕我，后来看到我只是走来走去就慢慢放下了防备。我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扩大行走的范围，保持自己的视线不会被她捕捉，再通过手机屏幕的反光盯着她。

如果你用义务来压制我

我就会跑开

如果你用罗网来捕捉我

我就会飞离你

……

我只属于我自己

“抓住你了！”我趁塞西莉亚低头，顶住了她的卧室门。

她回过神来大喊大叫，听上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无所谓了，反正我听不懂。

“你还想听下去的话就安静一点，我想和你聊聊。”我打开了手机的录音翻译。

【才不想听！】

“那你盯着我这么久想干嘛？”

【我，我怕你碰坏家里的东西。】

“你家的电器都积满了灰，不需要我碰。”

【讨厌的女人！】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些话

我愿意陪伴陛下去任何地方

但是我的人生只属于我自己

……

“塞西莉亚小姐，您又在出神哦。”我故意在歌曲的精彩部分停下来。塞西莉亚一脸幽怨，气鼓鼓的小脸和玩具被大人抢走的孩子一样。她恶狠狠地哼了我一声，打开卧室门，给我空出了出入的空间。

塞西莉亚的卧室简直就是战场遗迹，各种杂物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地板完全被画纸占领。画纸上横七竖八的线条和刺眼的色彩硬生生把这间杂乱的卧室搞出了黑暗森林的感觉。我踮着脚尖在杂物的迷宫中开出一条路，抵达了她的书桌前。嗯？这是什么？塞西莉亚的书桌上也堆满了草稿纸，上面有小学生的数学算式，还有歪歪扭扭的日文假名。很多算式被她涂黑了，很多被打了大大的叉号。假名一开始还是正常的形状，写到最后就完全变了样，以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的眼光来看，完全无法辨认。

我移开草稿纸，下面的白纸上赫然画着一个女人的肖像。

“Don\'t look!”塞西莉亚又在大叫了。她冲进卧室，推开我挡住了画像。这两三步的气势将地上的纸都吹飞了。飞得到处都是的纸上，很多都画着同样的脸。

“你画的很好呀，虽然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直觉告诉我你已经完美地复原了她的美貌。我不会笑话你的，你很棒。”

【坏人，你是坏人！画的像有什么用，姐姐已经不会回来了！】

“那竟然就是克拉丽丝小姐吗……她真的很美，和你一样。”尽管只看了一眼，克拉丽丝的美丽已经深深刻在我心里了。

【姐姐才是最美的，哼！】

“让我看看她好吗？”

【不要！】

“听我说塞西莉亚，你认为怎样才能证明一个人真正死去呢？”

【死了就是死了，哪需要证明。】

“当世界上所有人都忘了她的时候，她才会真正死去。我想记住克拉丽丝小姐。我没有力量挽回她在物质世界中的消逝，但是我希望可以用我余生的记忆延续她在时间中的生命。”

【真的吗？要是你也死了呢？】

“我会将你和克拉丽丝小姐的故事告诉给我信任的好人。说不定有人会愿意以你们姐妹为原型拍电影呢，这样克拉丽丝小姐就永远不会死去了。”

【电影……我可以去看吗？】

“那是你的自由。”

【你，你给我好好记住姐姐的长相，她好漂亮好温柔，电影里面的姐姐也要和她一样！】

塞西莉亚将画纸捧到我面前。

克拉丽丝·比安奇，出乎所料的美丽女性、塞西莉亚和北斗不惜去死也要为其复仇的赫斯提亚一般的女神。她的五官单独看并不觉得配得上女神之名，但如果合在一起，就美得瞠目结舌。比起英俊的男人，我更在意美丽的女人，什么样的美丽是俗气的，什么样的美丽是无形的，我大概是全世界最擅长分辨的人之一。克拉丽丝的美貌有一种魔性，让我情不自禁地沉迷其中。塞西莉亚画得太像了，她心中的克拉丽丝如活着时候一样浮在纸上。我实在不愿将克拉丽丝称作圣母。她的表情是慈悲的，下垂的眼角却流露出阴森的绝望。这些都是只属于凡人的不幸，神怎么可能会理解。

“塞西莉亚，你姐姐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温柔、体贴、有耐心……】

“我想知道她有缺陷的一面。”

【姐姐没有缺点！】

“那她的眼睛为什么像要哭出来呢？”

【是我画错了！】

“这里的每一张画，克拉丽丝小姐的眼睛都没有太大变化，难道你都画错了吗？”

【呜……】

塞西莉亚好像大受打击，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

【无情的神拥有拯救众生的力量，而姐姐永远无法成为神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妈妈还是死了。拿到赔偿金的爸爸偷偷地笑了，姐姐哭得比谁都伤心。爸爸赌博赔光了钱，被人当街捅死，姐姐又哭了。姐姐被顾客打得遍体鳞伤，她回家看到我的时候却笑得很开心。姐姐见到长大之后的普莱尔，终于该得到幸福了，但是她再一次泣不成声，就像当年妈妈咽气时那样。普莱尔告诉我，姐姐临死前也是笑着的。】

“克拉丽丝小姐是坚强的人。只是……”

【只是什么？】塞西莉亚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没什么。为什么上帝不愿意眷顾这样坚强的人呢。”

只是可惜她太习惯于替别人的错误买单了。塞西莉亚，你明明就知道克拉丽丝的弱点，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呢……

【我从来不觉得上帝会原谅我们。我们是人类的异端，从诞生起就背上了沉重的枷锁。我们为扰乱神的律法而生。如果神真的存在，牠才是最想把我们赶尽杀绝的。】

“你和北斗仍然好好的活着，不就证明了神其实没有那种力量吗？”

【不，诅咒已经尽数降临在我们身上了。神的存在无关紧要，因为无论在哪里，都有无数的报应追赶着我们。先是姐姐，然后是我，总有一天也会轮到那个坏家伙。】

我没有出口否认。如果报应真的存在，想必我已经用这双眼睛见证过了。那仿佛自龟裂大的的疤痕中挣扎生长出的碎肉拼凑出的身体……这就是报应吗？

塞西莉亚难得没有对我耍脾气，还讲了很多关于克拉丽丝的事。关于一个善良、坚强的美丽女性为了自己仅有的、所爱的一切，拼命活下去的故事。她眼中的克拉丽丝是一个宛如天使的无瑕的存在，同时扮演了姐姐与母亲两个角色。我想没有人能在童年时期离开家的庇护，母亲与长姐正是“家”中最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他们给予的爱，远超那些推出各种借口逃避责任的隐形的父亲。

塞西莉亚说她没有正经上过学，语言能力也很弱。无论是英文沟通还是小学生都会的加减法，对她来说难如登天。好在她还没有放弃，坚持学习算数，现在甚至学起了日文。真奇怪，克拉丽丝和北斗就没教过她这些吗？呃，现在还是别提克拉丽丝比较好。

“北斗都不教教你最基础的数学吗？”

【她教什么？她自己都不会。】

“啊？”

【对呀，你不知道吗？她没上过学。论学历，还是我这个小学二年级就辍学的比较强啦。】

“这可真是……”她说自己读书少竟然不是随口扯的闲话！放任她乱七八糟地成长，要是学坏了怎么办！虽然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摩西小姐不管管她的吗？现在去质问谁已经晚了，何况北斗寄人篱下，谁也没有义务为她的将来负责。

【学校只会浪费她的时间。】

“说的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学识在她身上不会有更多价值。就像每一部悲情史诗描述的那样，如果一个人同时得到上帝赐予好几种天赋，那她是一定活不长久的。

【坏东西比绝大部分人都要自由。哼，我们虽然早死，活的可比你自在多了。】

“我说，说不定我能教教你呢——简单的算数。”

塞西莉亚眼睛一亮，飞快拿来了纸和笔。我感觉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总的来说，塞西莉亚不是那种聪明的小孩，加上语言不通，我们的进展非常缓慢。令人欣慰的是，她在任何时候都尽了百分之百的努力，没有想过放弃。

之后我问她喜欢《我只属于我自己》这首歌吗。她说她喜欢的不是这首歌，而是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和克拉丽丝小姐的感觉很相像。

作者有话要说：switch抽风之后我的人生达到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境界。搜索不到自己家WiFi就好像泥水里扑腾，明知只会越变越遭，但是情绪上的无能狂怒会短暂地给空气降温。算了，我还是阴暗地爬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