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楹醒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江霁晗已经早早上班,她翻个身滚到江霁晗的枕头上,鼻尖是清淡的柠檬香。
她曾经问过江霁晗为什么那么喜欢柠檬,他的回答倒是简单。
柠檬的酸可以刺激大脑皮层保持清醒,其中夹着的一丝丝甜又可聊以慰藉,酸甜中和,给生活添点滋味。
她吸一口气,四肢伸展成大字,最近似乎一切都在好转,薛晋的身体在好转,他们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咖啡厅的生意也在稳步前行,薛楹放空大脑,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
是正午的时候,薛楹带了店里的简餐去看望薛晋的。
兴许是夏日午时的高温,医院门口也没什么人,薛楹很轻松地停好了车子。
“楹楹,你最近忙,就不用天天过来陪我了。”薛晋一边喝着粥说。
薛楹正收拾着病房尾声,“你又胡说什么呢?你还在这里住院,我怎么可能不过来。”
薛晋只是心疼女儿来回奔波,“我问过医生了,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你就不用每天这样折腾了。”
“就几天,算什么折腾。”薛楹接过他喝完的饭盒,装好放进包里,“你只管好好休养身体,其他的就别操心了。”
薛晋不和她争辩,“对了,我已经跟学校提出复职申请了,过一阵子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我就准备回去继续上课。”
薛楹已经问过医生,薛晋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可以回去继续工作的,只是依然要注意劳逸结合和饮食习惯,“回去上课可以,但你要把医生的那些叮嘱好好记住,别一回去工作就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放心吧,生死都经历过了,也不会再想不开了。”薛晋顿了顿,突然想到了设呢么,小心翼翼地掂量着措辞,“昨天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什么?”
“上午查房的时候,我听护士说李文忠走了。”
“走了?”薛楹惊讶。
“是啊,小江回去没和你说这件事吗?”上午他还在休息的时候就听到医院外面嘈杂的吵闹声,问过了护士才知道他曾经的病友李文忠已经走了。不过护士说得也隐晦,她薛晋听得也不明不白,但这种事情他也不好多问。
薛楹联想到昨晚江霁晗的异常,若有所思。
薛晋给出建议,“我觉得你回去也不要提,也不要多问。男人都是这样,有些事过去了,就不想再多谈,你要给他留一点空间。尤其是李文忠这种这么牵连复杂的事情。”
薛楹思忖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江霁晗一身疲惫地回家,空荡的房间里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人。
脱下外套,他走进厨房,面无表情地开始洗菜做饭,灶台上的火苗腾地燃起,锅里倒油,青菜下锅,发生噼里啪啦的声响。
白日里又是一场闹剧,敲锣打鼓在医院走一遭,电喇叭不断重复着预先录好的音频,在医院里循环播放,骇人的气势吓走了许多问诊的病人,难得空荡的医院停车场。
青菜在油锅里翻炒,绿色油亮的菜叶迅速干瘪,而李文忠儿子和他说的那些话似乎又重回耳畔。
“江医生,这个钱也不用你赔,说实话你坚守这个底线也没什么意义。”
“你就赶紧在责任书上签字,这样我们拿到医院赔款,你也落得安静,皆大欢喜。”
“说实话,江医生,你家住在哪儿我都一清二楚,你也不想我们直接去你们小区闹事吧?”
“哦,我听说你女朋友就在这附近开了家咖啡厅。你说我要是去她店里闹一通,会怎么样?你爸开公司最近生意蛮好的吧,闹点负面丑闻会不会有违约风险呢?”
“我们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你就签个字,认个责,这事就了结了。我们也就是只想多拿点赔款,就这么大点事。”
“拿了钱,我们保证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
说来也好笑,他们的父亲去世,几个人也没见得多大伤心,葬礼还搁置着,倒是先在医院闹事,要求医院赔钱。医院第一反应先去把天台封了,经过法律部门研究答应赔付一定的款项,希望尽快息事宁人。但他们又觉得钱少,不知从哪里搞到的责任认证书,非要逼得江霁晗签字,证明是医院的问题导致李文忠的去世,要求双倍赔款。
面对李文忠儿子的手机摄像头,他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没办法保证他所说的几个字会不会再次被恶意剪辑,只得将一腔闷气咽回肚里,像巨大的重石,压在他心底,压得他快要挺不起腰来。
薛楹刚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烧糊的眼尾,她急忙赶到厨房,看着一锅已经烧黑的青菜,连忙关上煤气灶,把烧糊的热火放在水槽里,水龙头的流水冲过灼热的锅壁,刺啦一声冒出滚滚白气,她推一把还在出神的江霁晗,“你在想什么啊,菜都烧糊了。”
江霁晗茫然回神,隔着水汽中看着她娇俏的小脸,嘈杂褪去,声音归位。
转头看向糊底的青菜,勉强一笑,“抱歉,想了点别的事情。”
薛楹看他强撑出来的笑脸不免心疼,想让他放松一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故意说:“是在想我吗?我就稍微回来晚一点,你就想我想到把菜都烧糊了?”
江霁晗忍不住笑,抱住她,上身微弓,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呼出一口浊气,眉眼耷拉着,“是啊,想你想得魂不守舍。”
“那给你点奖励吧。”薛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搁在她肩上的头有些重,把大半身体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看来是真的心累了,她柔声说,“今天就给我们的江医生放一天假,我回来的时候买了点吃的,你就别做饭了。”
江霁晗再度呼了口气,似是想要将积压在心底郁气呼出,弯了弯唇,“那就谢谢薛老板今天给我放假。”
吃过饭后,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薛楹歪头看江霁晗,即便是看着喜剧电影,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眼睛虚空地定在电视上,神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薛楹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今天很忙吗?”
摇摇头,江霁晗说:“还好吧。”
其实今天他都没有上班,冯主任说给他休假,对外宣称是暂时停职,潜台词是让他先必过这阵风头。但他还有很多病人要处理,也有其他事情要善后,比如童靓的救助金申请。
“那个小女孩的救助金申请怎么样了?”薛楹一拍脑袋,“我上次还说要去看看她,结果最近忙得都把这件事忘了。”
“已经过了审批了,在等手术安排了。”江霁晗靠着沙发,捏了捏她的手指,“还是别去看了,小朋友术前要保证充足的休息。”
其实是不想让薛楹陷入医院发生的一团乱事。
“好吧,那我就不去捣乱了。”薛楹又靠回他的怀里,跟他说着家里的琐事,“我爸说要回学校上课,我想了想他在家里闲着也确实无聊,只要他身体健康,也就随他了。”
江霁晗打起精神陪她说话,“薛老师身体恢复得不错,正常的工作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就是闲不下来的那种人,在家待着他也难受,要回去上班那就去吧,只要他开心就好。”薛楹有些困乏地闭上了眼,又是忙碌了一整天,还抽空去给薛晋送了两趟饭,“我跟我爸已经谈过了,难得达成了共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无所谓什么原不原谅,大家都要往前看。”
江霁晗也闭了眼,“是啊,大家都要往前看。”
“我也不想看他对过去的事情太纠结后悔,很多事情在生死面前也不重要了。”薛楹声音慢慢低下去,身体疲惫,精神也跟着松垮下去。
江霁晗觉得薛楹的话似有深意,胳臂环紧怀里的女人,喃喃道:“确实不重要了。”
姚争渡常说,他不该把所有事都藏在心中,即便不和他们说,也不该瞒着同床共枕的身边人。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做了医生之后没有那么果断冷静,常常为那些自己无力解决的事情困扰担虑,远没有薛楹那般豁达。
薛楹有过困顿,但她依然心气不减。
她也足够豁达,对影响自己人生的抉择也能收放自如。
她放在心上的事情不多,不在意的便放下,没有丝毫犹豫。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线很低,“楹楹,李文忠没了。”
“就发生在我眼前,从十层的高楼上跳下来。”
“我常听说自我了结的人在最后一刻是会后悔自己决定的。但好像他躺在地上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后悔的表情,我能看到的只有释然和解脱。”
“这次他的三个儿子终于出现了,他们找了专业的医闹团队来医院闹事要求赔偿。但他的女儿李洁没出现,一次都没出现。”
“我以前从来不敢去想关于李文忠的事情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尾,等到事情发生了,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只有麻木冷漠,或许是不是我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医生。”
“医生不是应该医者仁心,救助病患吗?为什么我突然之间我对这些好像都失去兴趣了呢?”
回答他的只有薛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他低下头只看到薛楹紧阖的双眼,卷翘的睫毛像停歇的蝴蝶翅膀,精巧的鼻尖下是粉糯的唇瓣,眉头微微皱着,是即使睡着也透着疲惫的面容。
薛楹这段时间不比他轻松,许多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瘦弱的肩膀承受了独立承受了许多。
他似乎不该再给她施加额外的压力了。
他俯身,轻轻在她眉心印下一吻,皱着的眉头微有松动。
薛楹很轻,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抱回了床上。
客厅的灯关了,电视还开着,明暗的光影闪烁在墙壁上,照射在他眼底。
冰箱里没什么饮料,只有一瓶外卖送的可乐,倒进玻璃杯中,无数的小气泡向上涌。
褐色的液体咽下,刺得唇角又疼又麻,摩挲过去才发现裂开了一个小口子,大概是因为最近的事情上火了吧。
薛楹半夜惊醒时,才发现身畔的床垫上无人,几日来接连忙碌,让她疲惫不堪。
趿拉着拖鞋打开房门,电视依然不倦地放着声音,欢笑声吵闹声乱成一团,而坐在沙发上的人置若罔闻,只是僵硬地直视前方,眼睛一动不动。
像被世界所抛弃的孩子。
孤寂无依。
她忍不住出声,柔和又娇软的声音。
“霁晗。”有些可怜,“我一个人睡不好。”
江霁晗僵硬地侧头,视线飘了许久才落在她脸上。薛楹正揉着眼睛,一脸困意。
“你来陪我睡觉。”她又说。
心事碎成渣滓,暖流抚慰人心。
血液回流,冲荡着他冰冷的心房,在撞击中,暖意归来,从心脏处迸发出来的热流回转周身。
他突然笑了,“来了。”
薛楹只是几句话,他的世界便扭转了偏差角度。
熟悉的味道萦绕鼻尖,薛楹紧紧贴着男人的身体,昏昏欲睡。
江霁晗的神经依然清醒,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滑动,落在她粉嫩微嘟的唇瓣上。
甜蜜的,温暖的,新鲜的,带着欲望的。
他的。
“楹楹。”他轻声唤。
“嗯?”薛楹缓慢睁眼,是放大的一张俊脸。
贴上来的是一张没有温度的唇,薛楹再度闭上了眼,胳膊虚虚地挂在他的颈上,指尖划过他凸起的脊骨肌肉,仰头配合着他所有的情感和体力的宣泄。
她对他每一处身体走势和骨骼肌理都格外熟悉,就如同现在她知悉他动荡不安的心事。
但她能做的似乎很少,只能不断加重那个吻。
那张唇终于有了些许温度,然后不断升高,热意腾腾。
床边的香膏散发着浅淡的味道,助眠安神的香氛此刻却变成了浓情蜜意的助燃剂。
少年时,他最怕迷茫,总是坚持要求自己对每一个目标都足够清晰。
成年后,才知道世事不易,坚守更难。
闯荡,徘徊,错失出口,不知归程。
好在长夜将明,有人相随。
至少还有薛楹在陪他。
白鸽拥抱黑鸦,黑白清晰,爱意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