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刚过, 藏书阁边的林子一片魆黑,如藏鬼魅。www.xinghuozuowen.com
这藏书阁偏僻,平日里几乎无人踏足,夜晚也不上灯, 屋檐窗扇俱是一片黑漆漆, 落在夜色里,便如一只藏匿的野兽似的。
朝烟立在夜风里, 目光左右横扫一番, 扭头问身后的人:“殿下,您当真要亲自在这等着?”
藏书阁前的小径上停着一抬銮舆, 魏王正翘着脚歪坐在上头,一只手懒懒地撑着面颊。宫人没掌灯,朝烟只能借着月色, 依稀瞧见他的面容轮廓。
“等, 当然要等。”魏王道, “都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来了,本王当然要亲自候着。”
朝烟收回视线,心底暗觉不值。他是魏王, 何等贵重?亲自来到此处收拾一个太监, 当真是屈尊了, 也有失身份。这些事儿,原本叫欢喜公公来跑一趟就罢了。
朝烟叹了口气, 继续守在了林子口的上风处。不知过了多久, 小径那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提着死气风灯过来了。
是郭双荣。
瞧见朝烟站在不远处,女子清冷的身形在灯笼光火下显得格外秀丽,郭双荣登时心底欢喜不已, 同时又有了几分不屑。
这朝烟,嘴上清高,心底不还是乐巴巴地同意了?到底是深宫寂寞,又有谁耐得住呢!
因朝烟是个掌事,与从前那些个刚入宫的小丫头片子不同,郭双荣想客气些,便一边走,一边搓手道:“朝烟,你没久等吧?夜里风冷,我们进去说说话……”
话音未落,他屁股一疼,竟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黑灯瞎火的,郭双荣躲闪不及,整个人扑倒在了泥径里,原本提着的灯笼滚落在地,也熄灭了。
“谁、谁啊!”郭双荣正想发怒,又是好几脚落到了他的背上,踢得他惨叫不跌,忙抱着头哀嚎起来,“饶了我!饶了我!你们是谁!我师傅可是御前的何大公公!哎哟!别踢了!”
一片黑魆里,三个小太监使劲儿往他背后踹着,郭双荣在地上滚来滚去,胳膊与衣袖上沾满了泥巴,疼的叫声连连。他一边打着滚逃避踢踹,一边努力抬头去看,待瞧见了朝烟安静地立在静处,心底便有些明了了,忙向她求饶道:“烟姑姑,我错了!我不该和您说胡话!烟姑姑!你快发句话,叫他们别踢了……”
朝烟冷着眉眼,问:“你祸害多少人了?”
“什么、什么叫‘祸害’?!我那也是等人同意了,才与小宫女搭伴儿……”郭双荣哀哀地说,“别踢了,统共也就四五个人……没更多了!哎哟!”
朝烟又问:“我探闻,旧日那些与郭公公对食的宫女多有受伤,此事你可认?”
“我也是不小心!谁知道那些小姑娘家这么细皮嫩肉呢?”郭双荣道。
“真是大错特错!”朝烟听郭双荣认了,气不打一处来,“对食也就罢了,竟还伤人。你挨这顿打,也是活该!”
“是我活该,是我活该!我知错了……”郭双荣叫苦不迭。早知道找个对食会挨这样一顿毒打,他倒不如多与师傅喝几杯呢!他爱玩宫女,那是喜欢听宫女惨叫,又不是想听自己惨叫!
可这朝烟也实在是可恶,竟然喊了人来埋伏他!难道朝烟就不怕他将她那些阴私事情告诉魏王?
“停手吧。”
就在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灯笼火光倏的被点亮了,映出銮舆上那慵懒歪靠的青年身影来。郭双荣一抬头,瞥见那人华贵之姿,眼睛都瞪圆了,当即将头磕下来,冷汗涔涔道:“魏,魏王殿下……”
魏王怎么会在这儿?
莫非,这朝烟竟然是找了魏王给她撑腰?
魏王翘着脚,望着这人的眼神颇有几分嫌弃,像是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他说:“你懂不懂规矩?太监宫女,本就是两条道儿的人。更何况,你还胁迫旁人,罪加一等。宫规比天还大,不得违反,懂么?”
郭双荣微惊一下,连忙哐哐磕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请魏王殿下恕罪。”
一旁的朝烟听了,忍不住瞥了一眼魏王。“规矩”二字,由谁口中说来都正常,可偏偏由魏王来说,怎么听,怎么显得奇奇怪怪。
郭双荣磕着头,心底却仍旧有些不甘。一瞥见朝烟好端端地站在一旁,他便不由生出一股子坏心思来。“殿下,我也只是…鬼迷心窍……”郭双荣目光一转,哀哀戚戚地开了口,“见着朝烟与内务府的黄……”
——见着朝烟与内务府的黄公公好,便以为她就爱与人热闹说话,想和她交个朋友。
郭双荣原本是打算这样说的,可嘴巴里才吐出个“内务府”来,欢喜便一脚蹬到了他的脸上,训斥道:“殿下准你说话了吗?多嘴!”
郭双荣面上一痛,嘴巴里涌出一股咸锈味来,像是掉了一颗牙。他倒吸了一口气,捂着火辣辣高肿的面颊,唔唔嚷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他脸上疼的厉害,心里更是把这笔账算到了朝烟头上。他盯着魏王的鞋履,想寻个机会将朝烟与寿康宫的事儿捅出来,好叫魏王也责罚责罚朝烟。可欢喜就这样虎视眈眈地在旁边盯着,郭双荣一张口,欢喜的脚便扬了起来,令郭双荣不敢再说。
“自己去领罚,不要脏了我们主子的手。”欢喜虽然年轻,但说起狠话来,却也是冷飕飕的,“话可是搁在这儿了,朝烟是咱们长信宫的人,你若是心里对她有什么不满,那就是对长信宫有所不满。要是再敢找什么麻烦……”欢喜将手横成一柄刀子模样,故作凶神恶煞地摆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郭双荣眼睛一瞪,忙衰怂地垂落了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殿下,事儿差不多了。”欢喜见郭双荣不再说话,只如落水草狗似的瑟缩在地,便去同主子回话。魏王“嗯”了一声,低头问朝烟:“朝烟,怎么样?解气了没有?”
朝烟道:“此事是郭公公犯事儿在前,依照宫规,郭公公是要被赶出宫的。殿下没有如此发落,心肠仁慈,奴婢敬佩。不过,吃了这一番教训,料想郭公公日后也该收敛了。”
听朝烟说自己“仁慈”,魏王的唇角扬得愈高。他心满意足了,又很傲气地对郭双荣说:“听见没有,本王已是宽宏大量了!你日后不仅不能对朝烟出手,也不能对那些小姑娘家出手!”说罢了,便扬了扬手,示意人抬舆,可以走了。
“回去了!”欢喜忙对前后的宫人吩咐道,“走快些儿,省的沾了晦气!”说罢了,又对朝烟说,“姐姐,咱们回宫去吧?”
“有劳欢喜公公了。”朝烟客气地说罢,又抬头去看銮舆上的魏王,心思略有复杂。
今夜之事,是魏王出手帮忙才解了她的难,她当感激才是。但感激之余,她心底总有几分古怪——方才,郭双荣明明数度欲说出她与寿康宫的关系,可每每一张口,便被欢喜一脚踹得闭了嘴。别的话,却不会招致如此对待。这样,便仿佛是欢喜特地让郭双荣封口似的。
而欢喜公公,又只听从魏王之命。这是巧合,还是有意?
她瞧向銮舆上那高高在上之人,目光渐深。魏王正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子,神情闲散地用手指卷着发梢,模样慵怠。
他本盯着前头的夜色瞧,兴许是察觉了朝烟在偷看他,便侧了面庞,投来一道目光。
朝烟仓促地与他四目相对,不过几息之间,她便已恭敬地低下了头,再未与魏王对视了。
灯笼光在夜色里慢慢晃着,宫人们回到了长信宫。銮舆落下,魏王跨入了宫门,转头就和朝烟说:“朝烟,这一回,你要怎么谢我?给我抄一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算过分吧?”
闻言,原本正被复杂之思纠葛的朝烟,险些压不住眉头轻跳。
这人怎么又来了?
“殿下,奴婢愚笨,还在学字,尚不会抄那首‘青青子衿’,”她恭敬道,“不过,殿下若是还想要‘账簿’二字,奴婢却是能写的。”
魏王哈哈笑起来,似乎心情很好,便也没追究她的“不识字”之过。大笑了片刻,魏王道:“朝烟,你记着了,今日欢喜说给那阉人听的可都是大实话。你是长信宫的人,自然也是本王的人。有什么事儿,尽管来找本王就是了!”
朝烟知悉,他大概是想做个护仆的好模样来,可这一句“你是本王的人”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子莫名的风流劲头,如帝王哄着宠妃,叫人浮想联翩。
“谢过殿下。”朝烟行礼。
“走吧,早些回去歇!今天可不能多喝了,明日要出宫,去东山上的寺庙里,给朝烟求一段好姻缘呢……”魏王负了手,自言自语着大步朝殿上走去。
朝烟目送他离去后,收拾整理一阵,回了下人休息的耳房。香秀不知郭双荣的事儿,正坐在灯下安静地做针线,绣一朵小绢花。见朝烟来了,便好奇地问:“殿下晚上出宫了,去了何处呀?”
“随便走走,散了散心,让欢喜公公活动了一下手脚。”朝烟道。
香秀不经事,还是不必将郭双荣那事儿说给她听了,没的吓坏了这丫头。
“竟然只是散心呀!”香秀圆润的脸蛋露出失望之色来。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高兴的神色,道,“明日殿下要出宫踏青吧?真好,要是我也能跟着一道去就行了……”
朝烟没答话,只是在妆镜前坐了下来。烛火朦胧,将铜镜映得发黄,她的面容落在镜中,也被灯火照的摇晃不定。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耳旁却隐隐浮现出了先前魏王说过的话来——“你是长信宫的人,自然也是本王的人。”
他这样信赖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
若是真心,未免也太过古怪。她到底有何值得殊待的,竟比玲珑这等长信宫伺候已久之人还要得魏王青眼?
总不至于是,那人当真对她动了男女之情……打住,打住。她在想什么?
朝烟叹了口气,打开了铜镜边的小抽屉,一眼看到了一盒口脂。这口脂名贵,乃是她初初来到长信宫那日,魏王强行赐到她手中的,她多番推拒不得,只好收下。
她沉默地取出了这盒口脂,打开盖儿,瞧见里头柔润殷红的膏体泛着桃花般的颜色。她用手蘸了一点,沉吟片刻,慢慢在唇上沿着轮廓抹开了。
待她将这口脂涂罢了,便转身问香秀:“香秀,这颜色衬我么?”
香秀抬起头,露出惊诧色来。朝烟平日丝毫不施脂粉,从来都打扮素净,今日难得这么一涂抹,平添了几分艳丽之色,倒是叫人眼前一亮。“自然衬你,好看极了。”香秀笑着说,“要不然,姑姑以后都这样打扮自己吧。殿下看了,兴许也高兴呢。”
听到末尾一句话,朝烟的面庞陡然绷紧了。她转向铜镜中,眯眼看了看自己的轮廓,低声嘟囔道:“也不过如此,我还是不适合这些东西!”说罢了,就用帕子沾了水,将唇上的口脂给擦去了。
“哎呀,怎么擦掉了?”香秀露出一副惋惜的样子来。
“早点歇,明日还忙得很呢。”朝烟道。
过了好一阵子,耳房里的灯才吹了。朝烟躺卧在枕上,闭着眼,慢慢将魏王所说之话从脑海中忘记了。
次日里,老天赏脸,露了个晴好的日头。天泛起白后,长信宫人便忙碌起来,打点物件,准备今日魏王外出的仪仗。他适才解除了禁足,但身份到底是个王爷,该有的排头一个也不能少,若不然,便是堕了天家的脸面。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欢喜便去请魏王动身。片刻后,魏王慢悠悠从殿门中跨出来,抬头眯眼望向天色,道:“真是个好日子。”
他依旧是平日那副衣装,赤衣缀金,一身肆意潇洒,人如玉髓般招眼,落不入尘埃中。“走吧。”他抽出一柄折扇,拍了拍掌心,勾起笑唇与人发号施令,“好久没出宫了,可得慢慢享受。”
朝烟垂下头,跟在了他的身后。
这次出宫,不仅仅是散心踏青,更象征着魏王解除禁令,重得自由。
一想起段太后对魏王咬牙切齿的模样,朝烟便暗觉得前路难测。
魏王出宫是禀与皇上说过的,皇上念及兄弟情,拨了一干侍卫随从来。也不知这些人到底是来保护魏王的,还是来盯着魏王的。总之,朝烟跟着魏王到了朱雀门前,便瞧见了好一支黑压压的羽卫队;一旁的白石砖上,还停着四架华美马车。也不知道一个魏王,如何用的了这样多的马车?总不至于是一条腿放前车,一条腿放后车吧!
她想到那副模样,便暗觉得好笑。
一斜眼,朝烟又在羽卫间瞥见了一个熟悉人影,那是个高高壮壮的侍卫,朝烟在寿康宫时见过他,知悉他绰号“老韩”,给段太后办过事儿。
老韩竟然也要随魏王一道出宫?
莫不是段太后紧张魏王的动向,特地派他来盯着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魏王已上了打头一辆马车,又与朝烟招手,道:“朝烟,你也上来。”
朝烟微惊,连忙道:“奴婢跟在后头便行了。”她没怎么出过宫,可也知道断断没有宫人与王爷同坐一辆马车的道理。偏偏魏王轻啧了一声,露出不情愿的面色来,道:“本王总得要个人贴身伺候。你若耳朵笨些,我一个人在马车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办?”
正说着,朱雀门前又来了两三辆马车,瞧着是应命入宫的大臣。这朱雀门也不宽敞,魏王的四辆马车不走,谁敢先走?一时间,朱雀门前竟然堵得水泄不通。
朝烟怕再堵在这儿会给魏王惹事,只得小声道:“奴婢这就上来。”罢了,便提了裙摆,踩着脚凳子上了魏王的马车。
所幸,这马车里也宽敞,三面都设了软靠,她在窗边坐了下来,低声道:“冒犯殿下了。”
魏王没答话,只喊车夫赶路。车轮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声,朝着宫城外驶去。那朱红的高墙一瞬儿便被抛在了身后,迎面便是暮春晴好的天色,远处长街纷繁,绿树如烟。
朝烟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回出宫还是去岁时得了太后恩典,回家探望父亲。如今好不容易又踏出了宫门,便忍不住偷偷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窥看着。
马车碾碾,驶过了横跨在清河上的白玉桥,市井人声渐近了。朝烟瞧着那低矮的屋宇街巷,远处往来穿梭的百姓人群,心里隐隐有种亲切感。宫中虽奢华庄整,但到底不是她的出生之地。这市井民间,方才是她这般人的归处。
“朝烟,你家在京城吗?”魏王忽然问。
“是的,住在城南。”朝烟本在瞧着街上一处卖鱼铺子,听闻魏王问话,便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来,“不过我已有许久没回去了,也不知家里如何。”
“你本姓什么?”魏王敛着眉眼看她。
“奴婢进了宫,便没了姓氏。太后娘娘赐名朝烟,那就是朝烟。”她道。
“本王又不是段太后!”魏王轻啧,道,“说吧,你原本叫什么?”
无奈何,她答道:“本姓杜,名就是朝烟。奴婢刚进宫时的教习姑姑觉得这名字不错,便掐去了姓氏,报给太后娘娘了。”
“杜朝烟……不错,是个好名字。”魏王说,“你妹妹也姓杜?她与你感情不错吧?”
怎么忽然提到了兰霞?
朝烟警觉了起来,道:“是的。不过我二人是异母姐妹,情分也不过如此。”
魏王嗤笑一声,道:“你冒着大雨都要去探望那个妹妹,还说情分‘不过如此’?当本王那么好骗?心疼妹妹又不是什么坏事,何必藏着掖着!”
朝烟心道:她哪敢不藏着?万一魏王打上了兰霞的主意,那就糟了!
她正这般想着,却听魏王道:“朝烟,本王有法子帮你把那个妹妹从寿康宫里弄出来。”
朝烟愣了愣,有些失神。
魏王在说什么?
他有法子把兰霞从寿康宫里弄出来?
这…怕不是在开她玩笑呢。兰霞是段太后捏在手心的人质,段太后哪愿意说给就给?且还是魏王去要,怕不是段太后立刻会疑心她与魏王暗通曲款。更何况,那个“老韩”可就在马车外头跟着呢,她又如何敢应?
“殿下,这倒也不必劳烦您了。兰霞…我的妹妹在寿康宫待的好好的,何必出来呢?”朝烟道。
“本王能帮你。”魏王却没理会她的话,而是气定神闲地说,“至于信不信,那便随你自己。”顿一顿,魏王做出思虑模样来,道,“兰霞…这个名字倒是悦耳得很。”说着,便又念了一遍,像在琢磨这名字的主人是怎样一副容貌。
不知怎的,朝烟只觉得胸中一恼,很看不惯魏王这副模样,当即道:“殿下,兰霞还小,容貌也平平,怕是入不了您的眼。”
闻言,魏王勾唇一笑,道:“又醋了?你可真是小心眼!”
朝烟皱了皱眉,没再答话了。但魏王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马车便这样轱辘轱辘行驶着,很快便到了京郊的东山。
正是暮春之时,东山上一片青翠碧绿。法恩寺的屋檐掩映在山岚碧枝间,颇为清幽渺远。长信宫一行人在羽卫的护卫下离了马车,拾着山道长阶,向着寺庙的山门行去。因提前派人来知会过寺庙的住持,眼下这法恩寺谢去了大半的香客,显得很是幽静。
朝烟跟在魏王身后,一边走,一边瞧着山野间的苍碧之色。段太后礼佛,时常会请高僧来宫中讲讲经、办办法会,平日里也是念珠不离身,因此朝烟对这些寺庙僧人倒是不大陌生。
住持大师就在山门前候着,见魏王到了,便很识趣地来迎客:“魏王殿下,有礼了。”
魏王平日不恭礼数,但在这住持大师面前,却摆出一副端正的模样来。“本王不过是来散散心,也不用劳烦住持特地陪着了。”魏王与住持寒暄着,话锋一转,又说,“听闻你们这寺庙里,还有许多女施主来求姻缘。不知道是哪一樽菩萨这样灵验?”
住持笑道:“只要如理如法,求什么菩萨都是一样的。”
魏王似懂非懂地点了头,扭头对朝烟道:“朝烟,你听见了么?一会儿赶紧求求菩萨去。”
朝烟心底懊恼,暗觉得魏王不像话。
一行人进了法恩寺,住持领着魏王便进了供着大像的正殿。此处已无香客,唯有金身大佛端着慈悲面庞,双手合十坐于莲花座上;木鱼轻响笃笃传来,肃穆清幽;屋檐下垂着招摇彩幡,新香初燃,散出袅袅佛烟。
魏王在大佛面前负手而立,仰头见佛像金面宝相庄严,便问道:“住持大师,你说,人活一世,可有将寿数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听怪谈野史中说,有老者活至耄耋之年,一梦醒来,忽然惊觉自己不过是垂髫之龄。他在梦中窥知了将来之事,此后便靠着这先知之梦大富大贵。这样的事儿,可能吗?”
住持大师笑面和蔼,道:“人无重来日,但有转生天。只要这辈子勤积福缘,来世自能得福报。”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魏王露出索然无趣的表情来。他走走停停,叫人点了香烛,敷衍地拜了菩萨,又对朝烟道:“朝烟,你与那几个宫女都留在这儿,拜拜菩萨,求一段好姻缘。”
朝烟说:“殿下需人伺候,奴婢还是跟着您吧。这姻缘随天,求不求都一样的。”
魏王斜睨她一眼,道:“本王让你求,你就照做。本王身旁有欢喜伺候,用不了你跟着。听明白了?”
他说的这样强硬,朝烟低下了头,道一声“是”。但她心底却有另一番斟酌:魏王这般急着支开自己,怕是要去做什么事儿吧?
想到段太后交代她“紧紧盯着魏王”,她心底便倏然复杂起来。
她思虑间,魏王已经领着欢喜跨出佛殿去了,背影渐远,朝烟只能听到他远远传来的残音:“听闻后山风景不错!欢喜,咱们去随便走走瞧瞧。记得把酒壶拿上了。”
魏王与欢喜走了,主子一不在,余下随行的宫人们便松了口气,各自活泛起筋骨来。几个打小进宫的太监是头一回来法恩寺,忙不迭地趁机向佛祖菩萨祈愿,手持高香,口中念念有词:“佛祖保佑,定要让我发发财……”
朝烟站在佛殿门前,并没有去祈求姻缘,而是望着山门的方向出神。才立了片刻,便有个大高个的壮实男子与她搭话:“烟姑姑,你怎么也不跟着魏王伺候?”
朝烟一抬头,却见是老韩。他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面有深意。老韩是段太后派来的侍卫,一言一话,皆代表了太后娘娘的意思。他这般与她搭话,并不是当真要她去“伺候魏王”,而是在催促她要盯紧魏王的风吹草动。
老韩于魏王而言是个脸生的,料想不能亲自去盯着,那便只能让朝烟去了。
朝烟道:“魏王不让我这个做奴婢的跟着,能有什么法子呢?他如何性子,阖宫皆知。逆了他的脾气,我怕是明日就要被赶出长信宫了。”
老韩低声道:“主子的安危是头等要紧的,主子出了事,你也没得好。魏王不让你跟,你就不能偷偷摸摸跟着了?”
见老韩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朝烟心知这便是太后要她做的。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是我思虑不周了,现下便去瞧瞧。”
老韩没再多说了,打了个呵欠,回羽卫中去守着。
朝烟循着小径,穿过两座佛殿,向着后山的方向走去。远处有厚重泰然的钟鼓之声,如从天外传来。她盯着翠竹掩映的小径,内心莫名地涌上了一个念头:若是魏王当真只是去散心喝酒,看看景色,那便好了。
通向后山的竹丛小径上,隐约有几道人影。朝烟一瞥见那些人影,心便紧张地咚咚跳起。她放轻了脚步,紧贴着柴房的土篱而站着,将自己的身影收至了角落中。
“魏王殿下,您要我去办的事儿,我可是都一一做到了。只是先前商量好的那事儿……还作数么?”
翠竹林中,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嗓音,既不属于欢喜,也不属于魏王。
朝烟听了,目光微乱,咬牙凝神继续听着。
“我弟弟确实收了一点银子,可人在职上,不拿旁人的孝敬,便处不好关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魏王正坐在一块大石上,举着酒囊向口中倒去。他喝得贪,眼下这酒囊已经见了底,任凭他再如何倒,也只有一两滴酒水了。欢喜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再往前,则是个作便装打扮的中年男子,正面有急色地与魏王说话:“您要我给帝师牵个线,捎句话,这都好说。只要您大人大量,别计较我弟弟拿人银子那点事儿。……也不知,也不知是谁多嘴,竟拿这事来叨扰您!”
话到最后,中年男子的语气无比恼恨。
“你不用管本王是如何知道你弟弟贪污银两之事的,”魏王丢下了空空如也的酒壶,慢条斯理道,“你只要记着,日后好好替本王办事就行。明白了?”
“是,是,明白了。”中年男子忙不迭地点头。
土篱笆后的朝烟听得入神,人僵硬不已。她没想到,魏王竟当真是趁着出宫散心之时,前来与外臣会面说话。且听他们言谈之间,魏王似乎知悉许多人的把柄,还以此为挟,要旁人替他办事。
他竟这样有本事?平日里酒醉糊涂、没规没矩的样子,原来还有如此的一面?
耳听得他们就要说完话,朝烟一提裙摆,忙悄无声息地走开了。她走的快,那在翠竹林中冷汗涔涔的中年男子浑然无觉,犹自在向魏王讨好说话。
“殿下,我弟弟孝顺,是母亲最爱重的孩子。他若是有个一二,我那老母亲怕是也受不住。还请殿下看在我母亲从前伺候过贤敬太后的份上,便宽放了这事儿……”
他说的紧张,但魏王却不大搭理他,只是散漫地拿目光瞧着竹林小径。中年男子心生疑惑,循着魏王的视线望去,却见那小径上空空如也,唯有一片土篱笆落寞而立。
“殿下,您在瞧什么呢?莫非是…有人来了?”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本王不过是在看早上的炊烟罢了。”魏王笑说,“你说这朝时的烟气袅袅,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当然漂亮。”魏王的话,令中年男子很是摸不着头脑。炊烟?哪里来的炊烟?他怎么没瞧着?但为了弟弟贪污的事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如是应和。
///
朝烟一路小步而行,很快便离了后山,回到了佛刹殿宇之间。她放缓了脚步,回头瞧一眼身后,见无人追来,小径上一片清寂,这才略略宽了心。
方才在后山听见的话,足叫她心烦意乱——魏王竟当真与宫外臣子有所往来。看样子,他是要与皇上、摄政王和段太后对着干了。
她本应将此事如实回禀给段太后,可——
可……
不知怎的,她心底竟有几分踌躇矛盾。
若令段太后知悉了此事,魏王会如何?
被重新禁足?还是会被……夺走性命?她在段太后身旁十年,知悉那位太后娘娘确实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倒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当真如此,那她朝烟,岂不就是段太后手中杀人的一把刀?!
思及此处,朝烟的气息略略急促,心也跳快了几许。那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几如擂鼓似的,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来了。
远处传来经文梵音之声,木鱼笃笃而响,却并不能驱散她的心烦意乱。在这一片刻,她竟然奇怪地想起了魏王曾与她说过的那个故事:废帝将被赐死,众人皆背他离去,唯有一个宫女愿徇死。那宫女说:“奴婢问心有愧,适才以死谢罪……”
她正在胡思乱想,老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怎么样?魏王殿下如何了?”
朝烟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老韩不知何时找了过来。他坐在栏杆上,正懒洋洋地用袖口给自己扇风,不耐地盯着她看。
朝烟张了张口,却不大说得出话来。
——要告诉老韩,魏王在后山与外臣密谋之事吗?
“烟姑姑,哑巴了?”老韩的脾气显然不大好,“你说句话,我也好仔细想想如何与太后娘娘回话!”
朝烟听着老韩的话,脑海中一瞬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事儿——
魏王在马车上,气定神闲地告诉她:“本王有法子,帮你把那个妹妹从寿康宫里弄出来。”,
魏王抬起手,袖管里飘落一张纸。她捡起来一瞧,上头写着硕大的“账簿”二字。
魏王拽着一匹衣服料子,兴冲冲地说:“你肤色白,这颜色最合适不过。”
魏王下了銮舆,站在长信宫无边的夜色里,对她说:“朝烟,你记着了。你是长信宫的人,自然也是本王的人。”灯笼光火明灭,将他的脸庞也照的模糊,但那双眼,却是透亮的,似盛着万千花彩。
终于,朝烟抿了抿唇,心中做下了决定。她仰头对老韩道:“魏王当真只是在后山喝酒,没做别的。人躺在石头上,都快睡着了。”
老韩听了,轻嘁一声,想来是不屑于魏王这样的做派。“瞧你这样不安,还以为撞上了什么大事。”老韩的语气里有一分怀疑。
“我险些叫人发现了!”朝烟瞪他,“韩侍卫,你不知道那魏王多可怕,我要是被他瞧见了,岂能有好果子吃?”
老韩嗤笑一声,拿鼻孔看她:“你们娘们儿家就是笨手笨脚,这点事都办的蠢钝!”
见他收敛起了疑心,朝烟心底慢慢松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