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华的食堂被划分为四个区域,其中第一食堂最安静、也最宽敞。地面铺设着的柚木地板,无论何时都明亮洁净;柔和的光晕落下,照亮垂落蕾丝桌布的自助餐台。银光闪闪的保温炉熨着琳琅满目的万国美食,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侍者撤走不那么新鲜的菜肴加以更换。
椅子拉开,一张描金骨瓷餐盘落下。满盛着波士顿焗烤龙虾、惠灵顿牛排、黑松露海胆鹅肝煎……鲜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顾昐从自己的餐盘里抬头,吃了一惊:“尤侃。”
“嗨。你也进晟华了?”尤侃半耷着眼皮,无聊地搅了搅面前的砂锅粥,“摸底考怎么样?能进哪个班?”
顾昐的脖子根可耻地红了。他交赞助买分进的晟华,摸底考为了将学力分出三六九等,难度设计得相当高。空着卷面却不得不在考场里枯坐到最后一分钟,刚过去的这一个早上,对他来说无限近似精神上的凌迟。
“我、这个……”他嗫嚅。尤侃没耐心等他,他自顾自道:“能进国际班最好,藤校十拿九稳。名校班也凑合,至少老师还算个人。其他的,烂和烂中烂。还叫什么特色班,搞笑,骗傻子玩呢……”
顾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象征性应和两声,尤侃抱怨了几句摸底考,将那只趴着大龙虾的骨瓷碟往他面前一推:“喂,你还没回答我呢。早上发挥得怎么样?咱俩对对答案?”
“就你那个能力啊——猜题的。不用白不用啊。”红彤彤的波士顿龙虾挟在半空,扑一声落下,跌进顾昐的餐盘,“最后两个选择题,我拿不准。顾昐啊顾昐,你帮我估个分呗?”
“我请你吃大餐啊。”尤侃笑嘻嘻地说。
几个学生转到长沙发上坐下。有人疑惑:“单荔,你怎么知道这些?顾昐和你说的?你们两个该不是真的……”
单荔甩过去一个眼刀:“有天我去第一食堂,走过时不小心把餐盘打高曜那帮子人桌上了。只有顾昐第一时间起来帮我收拾,又跑出去找侍应生来帮忙。其他几个人都坐着没动,看到他帮我以后,脸色还变得很难看。哪有人会对朋友露出那种表情呢?”
“……第一食堂。”林昭微叹口气,眉心轻拧,神情不再似往常平静,“那个时候你——”
“Eating disorders,神经性进食障碍。”单荔坦率道,“老师您早就知道我有厌食症了吧……没事的,我没关系。”
“刚认识顾昐的时候,我的情况很严重,一天只敢吃一个苹果,最多再喝一听无糖汽水。理智告诉我摄入足够营养素才能活着,可是身体不受我的控制。闻到食物的味道我就心慌想吐,手也一直抖拿不稳餐盘,所以才会……”才会误打误撞地认识顾昐。
“现在还好,真的。”像是要向林昭证明什么似的,她捏了捏自己的手腕,“我都胖十五斤了。”
发现顾昐吃饭时香喷喷的劲儿能让自己多扒几口,求生欲驱使着单荔,主动向顾昐抛出了友谊的橄榄枝。
厌食症和暴食癖,外人眼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在吃饭这件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上交换了病情。
也许是饮食习惯的影响,也许是想在心仪的女生面前表现得更好,也许是寻求了外界的支援……顾昐那段时间瘦了不少,成绩明显提升,人也变得更有自信了。
“顾昐!对答案!对答案!!!”餐盘不耐烦地落下,一叠卷子和草稿纸被人胡乱塞过来,“好顾昐,你给这几题都做一遍呗?课外开卷考,你做一遍,我们再做一遍,大家都好放心点。”
“这,不太好吧。我们班用的卷子,和你们那又不是同一套……”顾昐嘴上推拒了几句,却还是习惯性地接过餐盘,也接过了不属于他的“课外作业”。
总在外人面前一个劲儿地做错题,不体面,也很伤自尊。但顾昐太想要朋友了。普通班的学生聊不来,他需要的是和他差不多家境,却又比他优秀强大,惹人称羡的、“有价值”的朋友。
就像高曜那样。背景、学业、体育、外形、能力……无论哪一方面都很完美。即使自己只是作为跟班,和他共享同一张餐桌,就好像也分到了一点光环,沐浴在了旁人艳羡的视线中。
“顾盼。”高曜闲闲喊他。
顾昐一愣。昐和盼,高曜不可能认错。他聪明博学,从一开始就能分得清。
“我叫顾昐。是Fen,不是Pan。”他好脾气地说。
高曜好玩地打量他:“可我更喜欢盼。盼盼,盼盼,像熊猫,多可爱。”
尤侃跟着笑了。他大喊:“顾盼!”
一杆发令枪抵上了顾昐的脑门。其他人跟着哄笑开来,顾昐只觉得头晕。他拿不准自己是该生气该拍桌子走人该为自己辩护还是、还是该陪着他们一起笑……最后他扯了两下嘴角笑出了声音,为了表现自己不在乎玩得起,他甚至努力笑得比他们所有人更响亮。
“你的能力,最近测得不怎么准。”喧闹声退潮后,高曜的声音显得有些冷,“盼盼,你不信任我们吗?”
餐桌上一瞬间极静。
高曜曲着拇指,咔嗒,咔嗒,一下一下开合手中的限定款火机:“最近,你和单荔走得很近。尤侃喜欢单荔,这你也清楚。大家都是朋友,我不希望这张餐桌上的人闹不愉快——”
“当然,你的能力是你自己的隐私。要不要说,取决于你自己。”咔嗒,咔嗒。规律刻板的节拍声中,镜面材质的火机轮转着七色棱镜的彩光,一圈,又一圈。
前方视野收窄,顾昐的眼皮半开半阖,瞳孔收缩微扩。
一只堆满糖油混合物的餐盘,推至他面前。
“你一定很饿了。”高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端方又和气,“吃吧……对,就这样。很好,你很听话。”
林昭蹙着眉:“集体作弊?”
“不止在考试里。”单荔道,“晟华采取的是类似国外的综合绩点制度,平时的家庭作业、小测成绩,也都占据一定的百分比。他们……”她嫌恶地摇了摇头,心照不宣了。
顾昐的能力,对他自己没有意义。但对高曜、尤侃这些优等生来说,在这个选择题占据全卷面80%以上的机考时代,顾昐就是拿来押宝压轴大题的秘密武器。
事前准备好沟通设备,利用顾昐排除掉卷面上的错误选项,锚定正确答案、考取极限高分就成了可望可及的事情。
至于顾昐自己,他连基础分都拿不全,即使做对大题,也只会被认为是蒙的,甚至还有可能引起老师的怀疑。
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些“朋友”一朝摸透了顾昐的能力底细,自然是希望他越胖越好,未掌握的知识点越多越好。
尽可能提升反向预测的准确度,增大反选数据库的内容体量,对他们最为有利。
“顾盼,对答案,对答案!!!”
熟悉的吆喝声响起。一只手揽住他粗胖的膀子,顾昐触电似的一哆嗦,打了个激灵。
“又对了。满分。我说什么来着?——”
“顾盼反买,别墅靠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盼啊,你怎么又在看书了?”
“你别学了,学也没用。我们给你报答案那不香吗?”
“就是,总坐着看书怎么行,走!跑几圈去!”
“顾盼——顾胖,胖胖!喜欢你的新名字吗?”
“听说你和单荔告白了?胆子比你人还肥啊。”
“你要告白,怎么不和哥们儿说呢?我们也好给你支支招哪。”
“比如说——”
“先给你拿面镜子。”
“照-妖-镜。”
“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肥猪仔!”
“吃吧,吃吧,你喜欢的。”
“你这头猪。”
“看他还点头呢。猪啃泥,哈哈哈,哈哈哈哈!”
彩色镜光投下的影子中,顾昐勉强抬头,嚼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昐……顾昐。”
糖和蜂蜜是香甜的。油脂的香气填充了空荡荡的胃袋,也麻痹了运转不流畅的大脑。他知道自己要做个好孩子,吃饭,把碗吃空。
但……但他叫顾昐啊。
昐,太阳和日光的意思。
生僻字里蕴含着美好的寓意,是母亲赠予他的第一件礼物。
咔嗒,咔嗒。
打火机叩响,顾昐低下了头。
散落的疑点,连成一条完整的线。高曜家长强势无比的连环举报,身为受害者却刻意置身事外的高曜本人。超管局测试中对压力测试高度过敏的顾昐,王觊口中努力跑圈却不见掉肉的顾昐,还有监控摄像头里,他的呕吐反应……
起初是一时兴起,目的也仅在于利用顾昐的能力;却在嘲笑、欺压弱势者的过程中食髓知味,恶念打开膨胀,最终发展至长期的精神控制。
把一个人,当成了小团体的玩具。
或者说,高曜彰显个人威权的道具。
林昭想起了顾昐起而后落落落的成绩曲线。他并非一直都是吊车尾,他挣扎过,尽管那意志太过薄弱,很快便在夜色中消弭于无形。
而林昭自己,在已知高曜有所隐瞒、这一桩作弊举报可能另有隐情的状况下……
却因为习惯的行动方式,错过另一半失落的拼图。
假设自己多融入一点学生们的生活,或至少接受其他老师的邀请到食堂用餐,是不是就能更早一步,察觉到高曜的秘密?
后悔没有意义。林昭推开椅子,视线一转,钉住王觊:“顾昐通过APP给你们下了订单,希望你们能想办法劝退我,对吗?”
人高马大的刺头男生眼神微闪,轻点了下头。
“很快十二点了。”林昭看了眼表,“你们的委托人,他就一点不关心自己赌上诚信和未来人生的巨额订单?”
几个学生一愣,纷纷摸出手机来看。
“别看了。”王觊低声道,“没有。”
单荔反应过来了:“我给他打电话!”
“如果有能信任的朋友,”林昭提醒他们,“也问问高曜和尤侃那一群人的动向。”
“和谁一起,去了哪……回家了没有,有没有人见过他们和顾昐在一起?”
把顾昐逼急眼了,忙着跳墙的,不只眼前这几个而已。
“你们知道要拿充气锤,”联络过其他老师说明了情况,林昭着手给这几个精力过剩的学生分任务,“他们不是。”
“他们玩真的。”
几个学生互相看看,心里都生起种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