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运茶楼。
谢离边磕着瓜子边听下面的人说书,说的是时新话本,也不知是谁著作,内容稀奇古怪,揉杂许多神鬼故事与英雄事迹,以小节发布,结尾总是含糊其辞吊足人胃口。
现下已入冬,天气阴冷乌云厚重,仿佛随时会降下大雨。
茶楼中心生着一炉炭火,只消茶水点心钱就能坐上一天,故人多聚集,即使处于边缘也不觉寒冷。
谢离这厢听得入神,旁坐的魏恪却坐立不安,时不时走到窗边眺望对面的客栈,“杨僖”就在那里,虽说有扮成小二的亲兵保护,但他还是不放心。
申冤锣鼓已敲响,魏恪和“杨僖”每日都要到廷尉走上一遭,他暂时不能暴露魏卓之子的身份,是以“杨僖”儿子的名义陪护。廷尉起初不愿受理,毕竟已经八年,“杨僖”都已经出狱四年,突然又跑出来说冤枉,属实唐突。
但不知何缘故,民众间突然传颂起昔年魏卓为官时是如何不惧权贵为民做主,说得头头是道,不少信以为真的百姓跑来为“杨僖”助威。加之廷尉联想到太子妃此前查阅过魏卓的卷宗,说不定是太子在背后推动,忙不迭地上报,果然得到应允从而重新调起尘封的案件。
“杨僖”仗着身体不适,按谢离的说辞每日吐出一些,明日就该提到幕后指使的名字。
魏恪关上窗户回到座位,憋了会忍不住说:“他又不是真杨僖,扮得再像,只要有熟识的人辨认还是会露出马脚,那不就前功尽弃吗?”
谢离抽出一点功夫随口回:“那就前功尽弃呗。”
“殿下!”魏恪惊恐。
谢离停下嗑瓜子的动作,擦擦手上的灰屑,转头看他:“这不是还找不到杨僖嘛,从你父亲的通敌案查那得多麻烦,你不是说李跃和孙别俭是因为被你父亲发现走私贪污的罪行才诬告的吗,那不如从他们的罪行下手,这事似乎太子早就在暗中调查,我打算给太子开个发难的口子。”
魏恪神情恍惚:“原来殿下与太子已经预谋好。”
“没有啊,他没和我说,”谢离喝了口茶润嗓,又继续磕起瓜子,“大概是天意吧,冥冥中促进魏大人沉冤昭雪的时机。”
魏恪咽了咽口水,盯着谢离的侧脸呆滞,是天意,更是菩萨相助。
傍晚忽然刮起大风,乌云摇摇欲坠,俨然一副大雨将倾之势。茶楼里的人渐渐散去,趁着大雨还没落下赶回家。
谢离捧着暖手壶伫立窗边静静等雨,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头发衣袖纷飞。
随着一声巨雷,顷刻间大雨滂沱,落到窗沿的雨水飞溅至谢离身上。
“殿下还是退开些,免得着凉。”魏恪担忧地说。
谢离没动,目不转睛盯着雨帘后的客栈,生怕遗漏一丝异常,雷声轰隆不止,雨势越来越大,打湿他邻近窗户的衣裳。
忽然,谢离眼神一凝,扔下暖手壶,扯掉身上碍事的外裙云袖,动作迅疾地冲下楼。
“殿下!”
魏恪没作迟疑瞬时跟上。
客栈里假扮杨僖的老者被窗外的惊雷吓得浑身颤抖,目光不自觉瞥向床后,企图寻找一丝慰籍。
“轰隆——”
耀眼的白光将房间照得一览无遗,显现出门外走廊小心移动的人影。
老者顿时惊慌失措,几步退到窗台。
“哐”地一声,窗户被大风吹开,大雨迎头侵袭。老者颤巍巍地向外看,一阵刺眼的寒光闪过,刀刃已到眼前。
老者吓得僵直无法移动,正欲等死时,一只匕首划破雨帘径直插入杀手的头部,连人带刀从窗沿外掉下去。
谢离拔回匕首,朝上面的老者大喊:“快跳下来,我接住你。”
老者惊恍回神,攀爬间有人已破门而入,三个黑衣人持刀砍来,床后等候多时的卫兵立即迎上。
老者手忙脚乱地坐上窗台,一个不稳直直栽下去。
谢离措手不及,只能拿身体当垫背接住老者,紧接着一股钻心剧痛至手腕冒出,只面部扭曲一瞬,便强忍着扶起老者:“您还好吗?”
老者只受到些冲撞不适,抓住谢离的手摇头:“草民无事,谢殿下。”
“小心!”
屋檐上纵身跃下一个黑衣人朝二人劈来,谢离拉过老者躲避,魏恪提刀插入与那人对上。客栈里的黑衣人没找到目标,已经和卫兵一起冲出来,大概有十来个人,试图破开围绕谢离和老者的卫兵。
谢离牢牢护着老者,不时与见缝插针的杀手过招。
茶楼里埋伏的卫兵加入对抗,人数上的压倒使黑衣人很快就败下阵。
“留几个活口。”
刀光剑影停息,雨幕里一辆马车于不远处缓缓驶来,门帘掀开,赫然是太子的脸。
谢离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勾唇喊道:“殿下。”
“结束了就赶紧上来。”林沂语气严厉却夹杂着担忧。
谢离正要上马车,一道白光闪眼,身后一个压制的黑衣人猛然奋起夺刀挥向身旁的魏恪,他眼疾手快扯开人,向下的刀刃却落到手臂上。
“谢离!”
“殿下!”
不过眨眼之间,江星勉已经踹开杀手,一刀毙命。
林沂跳下马车飞到谢离身边,抓住他血流不止的手,随手扯下一块布紧紧缠住,“谁让你拦的?!”
急切地抱起人回到马车里,路过惊忧的魏恪,扔下一句“把这人也关进地牢”。
马车飞快地驱使回太子府,一路上林沂都死死抓着谢离的手,好巧不巧就是他碰撞骨折的那只。
谢离龇牙咧嘴,伤口其实没那么疼,倒是被握紧的部位疼得不行,“殿,殿下,松,松手,疼。”
林沂一惊,手瞬间松开,换成小心翼翼地捧着,关切道:“怎么还折到了?你跑出去干什么,不是都埋伏好了吗?三脚猫的功夫逞什么英雄!”
谢离委屈:“那看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然后把自己命搭进去?”
“小伤而已。”
“真大伤你都来不及哭。”
谢离这下也生起气,他都受伤,这人还要凶他,简直过分,遂口不择言地回顶:“那还不是你们治下不严,上行下效,纵容贪官行凶冤枉好人。”
“放肆!”林沂厉声呵斥。
谢离哽住,反应过来立马滑跪认罪:“臣妾失言。”
林沂胸膛起伏不定,手攥得青筋凸起,骨节煞白。一会后,他平复情绪,把人扶起坐好,对方小臂上鲜红的布条刺得眼睛发痛,心潮又不自觉翻涌。
到太子府,谢离被人带回屋治伤,林沂没跟过去,转道去地牢审问犯人。
黑衣人是豢养的死士,硬骨头一时问不出什么,便去看隔壁的魏恪。
魏恪浑身湿透,失神地坐在地上,脑海里不断闪现谢离救他的那一幕,流血的手臂,痛苦的表情,像要镌刻进心里一样。逃亡多年,第一次有人替他挡刀。
一道黑影落下,他抬起头,雍容威仪的太子立于前方,锐利的目光直戳而下。
“参见太子殿下。”魏恪深吸口气,伏地跪拜。
“魏恪?”冷厉的声音响起。
“是。”
“杨僖是假的,公堂之上,你要怎么证明魏卓是冤枉的?”
魏恪骤然握紧拳头:“通敌信件并非我父亲所写,太子妃已然查证。”
“光凭这点微末差异可翻不了案。”林沂停顿一刻,继续说:“当年魏卓发现一些李跃孙别俭的罪证,那些罪证在哪?”
魏恪语塞:“草民那时才八岁,父亲并未告知我。”
“呵,也就是说这些年你什么都没有做,只凭着一腔愤世嫉俗就想翻案?”
太子冷然的反问似一道耳光甩过魏恪的脸,“草民...”
“三日后你再说不出有用的东西,本宫只能当你是污蔑朝廷命官,连同绑架太子妃的罪责一起清算。”
太子走后,魏恪头用力砸地,窝进角落开始回忆过往细节。
次日,谢离左手被束缚,在花颜的帮助下穿好衣服用完膳准备去看看魏恪,昨日似乎被太子关起来了。
谁知还没走出庭院就被人拦住,卫兵尴尬地说:“太子说您不能离开房间。”
谢离睁大眼:“他要禁我足?!”
“呃,太子是希望您好好养伤。”
“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卫兵挠了挠头没说话。
谢离泄气:“我要见太子,你去通传一下。”
“是。”
没过多久,传话的卫兵回来,讪讪回:“太子公务繁忙,没空见您,让您专心养伤,其他事不必操心。”
谢离咬咬牙,忿忿回到房间,气不过地拍了一下桌子:“卸磨杀驴,小气鬼!”
“您就安心养伤吧,反正杀手也抓到,您还能干嘛,上公堂审案吗?”花颜抚了抚他的胸口顺气。
谢离一噎,虽然他原本也是想着抓几个杀手交于太子,从李跃孙别俭那头审查,但,这不是被禁足的理由啊,昨天还凶他...
谢离扁扁嘴闷闷不乐。
“太子做的有道理,您还是别出去了。”江星勉一旁插话。
“你怎么叛变了?”谢离瞪着他不爽道。
江星勉叹气,颇为自责地说:“一次绑架,一次受伤,我都没有保护好你。”
“这不是你的错啦,”谢离用完好的手环住他的肩膀拍拍,“都是我自己没注意,不要想太多。”
“嗯...”
晚上,林沂忙完公务走到谢离房外,里面还亮着烛火。他没有进去,叫来一个婢女询问:“太子妃如何?”
婢女回:“太子妃白日都在房里休息,几乎没出过门,午膳和晚膳都只吃了几口。”
林沂听得直皱眉:“明日让膳房多准备些爽口的零嘴,再去请个说书师傅来给太子妃解闷。”
“是。”
林沂下意识往房间走了两步,又止住脚步,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