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生之时便失去双眼的人,有一天,突然可以看见了,是什么感觉?
激动、快乐,喜极而泣?
白惜光都没有。
他只觉得深深的茫然。
被夙紫逼退的一瞬,他本是要追上去的。
没有其他想法,那人还没有死,而他答应过见生,要杀了他。
可是就在即将迈步的一刹那,他忽然,可以看见了。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眼睛。
然而,昏黄的大地、黯淡的星子,就在猝不及防间,撞入了他的世界。
他硬生生地顿住身形。
天地,原来竟是这样的么?
他像是第一次来到世间的婴儿,懵懂地张望。
带着祁非时、一脸戒备的夙紫,冷冷望过来的蝉香子、在远处焦急不已的文弃儒……还有,正担忧地看着他的,苻见生。
往日里只能感受到的气息和轨迹,突然之间,化成了活生生的人。
原来,他是那个样子。
凌乱的额发下,是一双如此明亮又澄澈的双眼,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湖水,因着他,漾漾泛起波澜。
和自己所想的,很像。
或许还要更加……
“嘻嘻嘻嘻嘻嘻嘻。”
喜神在他的身边跳动,之前不明所以的混乱笑声变成了可以听懂的语言。
“苍天已死,时日曷丧?”
“妄见生灭,无有虚妄。”
“天有百重,世有万千。”
“吾主至高,何以归焉?”
很吵,很吵。
红色的面巾在他的面前飘荡,像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癫狂的笑脸。
戾气横生,杀意自心头涌现。
杀了它,就不吵了。
可是没有办法动。
白惜光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如同被钉在天柱上的祭牲,无形的绳索将他五花大绑,只能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他是祭品。
他是供奉。
他是牺牲。
是容器、是躯壳。
如奴隶,如猪羊。
所谓的看见,不过是有东西借了他的身体,短暂地降临世间。
喜神还在唱跳,仿佛祭祀时的巫祝,唱出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句子。
不能看,不想听。
然而,祭品何曾有过选择的权力?
极大的恐惧。
世界是无光之海,是没有尽头的坠落,是无法出生的孕育,是一切不曾开始也不会结束的循环,他像是没有头的苍蝇、没有腿的马,徒劳无功,四处乱撞,只想找个出口。
可是如何能找到?
本就没有出口。
“……记相大人,记相大人,”有人在耳边焦急地呼唤,急切到破了音,“瞎子、瞎子……”
“不要看,不要看,千万不要看!”
见生说完,身后刀风已至,他硬着头皮,举起桃枝剑,迎向乱紫。
一把绝世好刀,对上一根枯树枝。
这恐怕是天下最滑稽的画面。
可是,偏偏,接住了。
清光爆现,明亮到了刺痛人眼的地步,莹亮至极、润泽至极,也强大至极。
流淌的清光为桃枝剑镀上了一层盔甲,这一刻,见生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枯树枝,而是一把真正的剑。
怀着他的心血被砍下,在北青罗山的清风中,被赵不卷锻出的一把剑。
谁说,只有铁石可锻造,唯有炉火能炼化?
心随意到,飞花拈草,皆可杀人。
“你听我讲。”见生抬眼,清光下,他的眸子如同深潭中的卵石,温润、坚定,有着不动声色的坚持,“不能让他睁开眼睛。”
这本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但是在见生的身后,那团阴影悸动不已,没有实质的表面不断起伏,当中一道裂缝,正在逐渐向两边、不断撕拉。
真的像是一只竖着的眼睛,正在慢慢张开。
“你这骗子!”夙紫咬牙切齿,气愤不已,又惊疑不定,“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
百面千相的效力还没有消退,面前的人,还是顶着小雩女那种无辜的脸。
见生只是望着她,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这个南华宗弟子,她暴躁、易怒,喜欢随便动手,和其他修士一样,不将凡人当作人。
但她也会为一个跪在祠堂前的少女扔下水,会在危难之际,带着她离开,甚至还想将她引入自己的宗门。
虽然也许别有用意,但她不是坏人。
夙紫:“……”
她终于开口:“这个瞎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见生:“我不知道。”
夙紫:“你又是谁?”
清光愈盛,见生用尽所有力气,抵住夙紫的刀锋:“北青萝,苻见生。”
“没听过。”
夙紫说着,忽然卸力,乱紫划过一道华光,落在她的身侧:“……我一定是疯了,你说,要怎么做?”
她口气暴躁,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但是这团阴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她感觉很不好。
傻子都知道,这东西若是变大,展开,里面会有些灾难性的东西跑出来。
怎么三十年没出门,世界就变成了这样!
“你去拦住它。”见生冲着喜神的方向看一眼,“我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夙紫心里嘀咕,拎着刀冲向了喜神。
见生喘着气,胸膛起伏不定,方才挡住夙紫一击,让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灵力几乎见了底。
肩膀的伤口很痛,全身都痛。
他不过是最低等的修士,他能做到什么?
见生想起容云城相见时,瞎子一塌糊涂,却还在慢慢走向自己,依靠过来的样子。
若是他真的有所谓的建木精魄、五蕴清气,他愿把这一切都拿出来,换得瞎子清醒。
“瞎子,醒醒罢……”
他放下手中的桃枝剑,靠过去,将一只手按在那团阴影之上。
“啊——”旁边传来喜神凄厉的尖叫,他没有回头。
“瞎子,醒醒罢。”
手下可以触碰到实质,薄薄的、湿润的,缓慢呼吸着的,像是幼儿出生前的胎衣。
“醒醒罢。”见生将头靠在那团东西上,“求求你了。”
他的眼泪流下来,哽咽着说:“求求你。”
起伏静止了。
薄膜猛地一缩,极短暂地停留之后,“轰——”地炸开。
地动。
与濯山的地龙翻滚不同,这次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大地发抖,山河震颤。
灰黑的天穹裂开,像是一个不断翻卷的漏斗,像是一个疯狂转动的漩涡,也像是,一只缓缓凝视过来的眼睛。
地宫中,大监正坐在只有自己的棋桌前,对着碎裂的棋盘,轻轻落下一子。
“要来了。”
说不出是期待,还是解脱。
中都城里,细雨落下屋檐,点点滴滴,窗外草木盎然,正在拨打算盘的中年人一抬头。
“……”
算盘被推开,他走到窗前,凝目望向云雨暗涌的天际。
无妄山中,如转轮一般缓缓转动的天盘下,字符闪烁、阵法如锁链一般垂天而下,再扎入深深的地底,跃动的地火前,邋遢的青年懒洋洋伸个腰,在纸上写写画画。
“唔,盈不足,天有缺,什么情况?”
他将草纸揉成一团,又开始埋头计算。
白塔浮图之中,瓶女乖巧地依偎在曲烛身边,为他斟上一杯酒,旁边的景离王刚刚服下辽丹,兀自癫狂大笑,他接过酒,腕间突然一紧。
细长黑绳若隐若现,钻入他的皮肤下面,血珠点点渗出。
烛火和细纱在他的面孔上投下游移的阴影,曲烛抬手,将酒一饮而尽。
东海之上,碧涛万顷、一望无边,又白又胖的老人手里握着条烤鱼,正在大快朵颐,忽地一顿,嘴角还沾着油渣,脸色忽然凝重起来。
他走到崖边,脚下海浪拍动礁石,宛如歌唱一般低吟。
五指掐算一番,他哀叹出声:“这是怎么回事,咱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出山么?”
他的身后,一尊又一尊书楼排列整齐,半悬空中,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其间有无数人影穿梭。
容云城,太守府中,邵化辰呆呆望着逐渐走向自己的黄衣老者。
空荡荡的大堂中,正大光明的描金牌匾闪出明晦不定的光,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老师。”
邵化辰低低说。
时隔多年,本以为已经逝去的故人,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有激动,有不可置信。
也有恐惧。
“嗯。”
黄衣老者同样低低应了一声,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站住,袖手望向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跪下。”黄衣老者平静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扑通”一声,邵化辰跪下了。
“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老者口气温和,却有着直指人心的压力。
“学生优柔,当断不断,延误时机,一错再错。”
“嗯。”黄衣老者道,“还有——”
“你太过自负,竟然妄图两相齐全,我曾反复和你讲过,世事如棋,注定只能选一边。”
“想要什么,便要先舍弃其他。”
“邵化辰,你太令为师失望了。”
冷汗从额上流下,落在地上,摔成几瓣。
真正的雩女阿沅悠悠醒转。
她转动眼珠,待看清眼前处境,发出一声大叫。
“莫怕。”黄衣老者,曾经的太子太傅、归藏府令尹——文由俭,向她走去,温声说:“闲静,少言。”
枯瘦大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睛,阿沅“咚”一声倒在地上,大睁双眼,没了气息。
邵化辰愣住。
自己的老师,现在到底……是什么?!
“老师,”邵化辰压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你杀了她。”
“对。”
黄衣老者点头:“我予她永恒的平静。”
“老师也要予我这般平静么?”邵化辰道。
黄衣老者笑起来:“还不到时候。你还有事要做。”
“站起来。”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你是我的弟子,是归藏府未来的令尹,是大周天下的守护者,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邵化辰站起来。
“你愚钝不堪、思虑不周,又天生寡断,此番唤来兵家,实在是败笔中的败笔,昏招里的昏招。”
“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河东道那个瞎子在容云城西南,你去找到他,带他绕开皋涂山,前往凌霄剑派,找一个叫做屈康的人。”
“若被问起,就说,三十年前的约定,文由俭来问他,是否还作数?”
话音刚落,屋子便是一抖,檐上积灰簌簌抖落,落雪般洒了一地。
等到邵化辰站稳身形,再抬头时,黄衣老者已经不见了踪迹。
震感来自容云城西南,是那河东道瞎子所在之处。
邵化辰咬紧牙关,跑到府后马厩,找到自己的黑马,一跃而上,大喝一声:“驾!”
他的身后,苍凉号角发出长鸣,在混乱和不安中,黑甲碰撞轻响,铁蹄踏破尘烟,铿锵而来。
兵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换地图了,喜极而泣!
没错,这是一个大长篇,又菜又爱写,说得可能就是我这种人……(点烟,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