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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长生天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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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出生之时便失去双眼的人,有一天,突然可以看见了,是什么感觉?

激动、快乐,喜极而泣?

白惜光都没有。

他只觉得深深的茫然。

被夙紫逼退的一瞬,他本是要追上去的。

没有其他想法,那人还没有死,而他答应过见生,要杀了他。

可是就在即将迈步的一刹那,他忽然,可以看见了。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眼睛。

然而,昏黄的大地、黯淡的星子,就在猝不及防间,撞入了他的世界。

他硬生生地顿住身形。

天地,原来竟是这样的么?

他像是第一次来到世间的婴儿,懵懂地张望。

带着祁非时、一脸戒备的夙紫,冷冷望过来的蝉香子、在远处焦急不已的文弃儒……还有,正担忧地看着他的,苻见生。

往日里只能感受到的气息和轨迹,突然之间,化成了活生生的人。

原来,他是那个样子。

凌乱的额发下,是一双如此明亮又澄澈的双眼,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湖水,因着他,漾漾泛起波澜。

和自己所想的,很像。

或许还要更加……

“嘻嘻嘻嘻嘻嘻嘻。”

喜神在他的身边跳动,之前不明所以的混乱笑声变成了可以听懂的语言。

“苍天已死,时日曷丧?”

“妄见生灭,无有虚妄。”

“天有百重,世有万千。”

“吾主至高,何以归焉?”

很吵,很吵。

红色的面巾在他的面前飘荡,像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癫狂的笑脸。

戾气横生,杀意自心头涌现。

杀了它,就不吵了。

可是没有办法动。

白惜光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如同被钉在天柱上的祭牲,无形的绳索将他五花大绑,只能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他是祭品。

他是供奉。

他是牺牲。

是容器、是躯壳。

如奴隶,如猪羊。

所谓的看见,不过是有东西借了他的身体,短暂地降临世间。

喜神还在唱跳,仿佛祭祀时的巫祝,唱出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句子。

不能看,不想听。

然而,祭品何曾有过选择的权力?

极大的恐惧。

世界是无光之海,是没有尽头的坠落,是无法出生的孕育,是一切不曾开始也不会结束的循环,他像是没有头的苍蝇、没有腿的马,徒劳无功,四处乱撞,只想找个出口。

可是如何能找到?

本就没有出口。

“……记相大人,记相大人,”有人在耳边焦急地呼唤,急切到破了音,“瞎子、瞎子……”

“不要看,不要看,千万不要看!”

见生说完,身后刀风已至,他硬着头皮,举起桃枝剑,迎向乱紫。

一把绝世好刀,对上一根枯树枝。

这恐怕是天下最滑稽的画面。

可是,偏偏,接住了。

清光爆现,明亮到了刺痛人眼的地步,莹亮至极、润泽至极,也强大至极。

流淌的清光为桃枝剑镀上了一层盔甲,这一刻,见生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枯树枝,而是一把真正的剑。

怀着他的心血被砍下,在北青罗山的清风中,被赵不卷锻出的一把剑。

谁说,只有铁石可锻造,唯有炉火能炼化?

心随意到,飞花拈草,皆可杀人。

“你听我讲。”见生抬眼,清光下,他的眸子如同深潭中的卵石,温润、坚定,有着不动声色的坚持,“不能让他睁开眼睛。”

这本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但是在见生的身后,那团阴影悸动不已,没有实质的表面不断起伏,当中一道裂缝,正在逐渐向两边、不断撕拉。

真的像是一只竖着的眼睛,正在慢慢张开。

“你这骗子!”夙紫咬牙切齿,气愤不已,又惊疑不定,“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

百面千相的效力还没有消退,面前的人,还是顶着小雩女那种无辜的脸。

见生只是望着她,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这个南华宗弟子,她暴躁、易怒,喜欢随便动手,和其他修士一样,不将凡人当作人。

但她也会为一个跪在祠堂前的少女扔下水,会在危难之际,带着她离开,甚至还想将她引入自己的宗门。

虽然也许别有用意,但她不是坏人。

夙紫:“……”

她终于开口:“这个瞎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见生:“我不知道。”

夙紫:“你又是谁?”

清光愈盛,见生用尽所有力气,抵住夙紫的刀锋:“北青萝,苻见生。”

“没听过。”

夙紫说着,忽然卸力,乱紫划过一道华光,落在她的身侧:“……我一定是疯了,你说,要怎么做?”

她口气暴躁,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但是这团阴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她感觉很不好。

傻子都知道,这东西若是变大,展开,里面会有些灾难性的东西跑出来。

怎么三十年没出门,世界就变成了这样!

“你去拦住它。”见生冲着喜神的方向看一眼,“我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夙紫心里嘀咕,拎着刀冲向了喜神。

见生喘着气,胸膛起伏不定,方才挡住夙紫一击,让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灵力几乎见了底。

肩膀的伤口很痛,全身都痛。

他不过是最低等的修士,他能做到什么?

见生想起容云城相见时,瞎子一塌糊涂,却还在慢慢走向自己,依靠过来的样子。

若是他真的有所谓的建木精魄、五蕴清气,他愿把这一切都拿出来,换得瞎子清醒。

“瞎子,醒醒罢……”

他放下手中的桃枝剑,靠过去,将一只手按在那团阴影之上。

“啊——”旁边传来喜神凄厉的尖叫,他没有回头。

“瞎子,醒醒罢。”

手下可以触碰到实质,薄薄的、湿润的,缓慢呼吸着的,像是幼儿出生前的胎衣。

“醒醒罢。”见生将头靠在那团东西上,“求求你了。”

他的眼泪流下来,哽咽着说:“求求你。”

起伏静止了。

薄膜猛地一缩,极短暂地停留之后,“轰——”地炸开。

地动。

与濯山的地龙翻滚不同,这次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大地发抖,山河震颤。

灰黑的天穹裂开,像是一个不断翻卷的漏斗,像是一个疯狂转动的漩涡,也像是,一只缓缓凝视过来的眼睛。

地宫中,大监正坐在只有自己的棋桌前,对着碎裂的棋盘,轻轻落下一子。

“要来了。”

说不出是期待,还是解脱。

中都城里,细雨落下屋檐,点点滴滴,窗外草木盎然,正在拨打算盘的中年人一抬头。

“……”

算盘被推开,他走到窗前,凝目望向云雨暗涌的天际。

无妄山中,如转轮一般缓缓转动的天盘下,字符闪烁、阵法如锁链一般垂天而下,再扎入深深的地底,跃动的地火前,邋遢的青年懒洋洋伸个腰,在纸上写写画画。

“唔,盈不足,天有缺,什么情况?”

他将草纸揉成一团,又开始埋头计算。

白塔浮图之中,瓶女乖巧地依偎在曲烛身边,为他斟上一杯酒,旁边的景离王刚刚服下辽丹,兀自癫狂大笑,他接过酒,腕间突然一紧。

细长黑绳若隐若现,钻入他的皮肤下面,血珠点点渗出。

烛火和细纱在他的面孔上投下游移的阴影,曲烛抬手,将酒一饮而尽。

东海之上,碧涛万顷、一望无边,又白又胖的老人手里握着条烤鱼,正在大快朵颐,忽地一顿,嘴角还沾着油渣,脸色忽然凝重起来。

他走到崖边,脚下海浪拍动礁石,宛如歌唱一般低吟。

五指掐算一番,他哀叹出声:“这是怎么回事,咱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出山么?”

他的身后,一尊又一尊书楼排列整齐,半悬空中,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其间有无数人影穿梭。

容云城,太守府中,邵化辰呆呆望着逐渐走向自己的黄衣老者。

空荡荡的大堂中,正大光明的描金牌匾闪出明晦不定的光,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老师。”

邵化辰低低说。

时隔多年,本以为已经逝去的故人,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有激动,有不可置信。

也有恐惧。

“嗯。”

黄衣老者同样低低应了一声,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站住,袖手望向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跪下。”黄衣老者平静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扑通”一声,邵化辰跪下了。

“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老者口气温和,却有着直指人心的压力。

“学生优柔,当断不断,延误时机,一错再错。”

“嗯。”黄衣老者道,“还有——”

“你太过自负,竟然妄图两相齐全,我曾反复和你讲过,世事如棋,注定只能选一边。”

“想要什么,便要先舍弃其他。”

“邵化辰,你太令为师失望了。”

冷汗从额上流下,落在地上,摔成几瓣。

真正的雩女阿沅悠悠醒转。

她转动眼珠,待看清眼前处境,发出一声大叫。

“莫怕。”黄衣老者,曾经的太子太傅、归藏府令尹——文由俭,向她走去,温声说:“闲静,少言。”

枯瘦大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睛,阿沅“咚”一声倒在地上,大睁双眼,没了气息。

邵化辰愣住。

自己的老师,现在到底……是什么?!

“老师,”邵化辰压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你杀了她。”

“对。”

黄衣老者点头:“我予她永恒的平静。”

“老师也要予我这般平静么?”邵化辰道。

黄衣老者笑起来:“还不到时候。你还有事要做。”

“站起来。”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你是我的弟子,是归藏府未来的令尹,是大周天下的守护者,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邵化辰站起来。

“你愚钝不堪、思虑不周,又天生寡断,此番唤来兵家,实在是败笔中的败笔,昏招里的昏招。”

“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河东道那个瞎子在容云城西南,你去找到他,带他绕开皋涂山,前往凌霄剑派,找一个叫做屈康的人。”

“若被问起,就说,三十年前的约定,文由俭来问他,是否还作数?”

话音刚落,屋子便是一抖,檐上积灰簌簌抖落,落雪般洒了一地。

等到邵化辰站稳身形,再抬头时,黄衣老者已经不见了踪迹。

震感来自容云城西南,是那河东道瞎子所在之处。

邵化辰咬紧牙关,跑到府后马厩,找到自己的黑马,一跃而上,大喝一声:“驾!”

他的身后,苍凉号角发出长鸣,在混乱和不安中,黑甲碰撞轻响,铁蹄踏破尘烟,铿锵而来。

兵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换地图了,喜极而泣!

没错,这是一个大长篇,又菜又爱写,说得可能就是我这种人……(点烟,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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