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些无言以对，但稍加迟疑后，小满还是伸出了手，收敛地扫过龙角尖端。

指腹偶尔触及的金发是温暖的，像日晒下的麦浪，而角的质地当然和她自己作假的兽族特征不同，也和她摸到过的那两对真有血管分布的尖或圆的毛绒耳朵完全不一样。

从前在村子里除了妈妈以外她没有能够亲近到这个地步的关系，靠近村落的山林里也不会栖息着鹿这类容易受惊的动物，所以这是她第一次碰到还富有生命的角。

……不是很凉，表面略带自然的粗糙，但和僵硬的制品不同，摸上去的触感是好像还有着一点弹性和水分的，让人能够轻易联想到这是与指甲相近的物质。

然而它们来自一位龙王，它的主人正垂首任由触碰，凌厉的眉骨与连片的浓密金色睫毛都因视角特殊，在这时看去竟多出几分驯顺的味道。

小满忽然想到她的老师早就不是原装的兽族，所以他头顶发间本该具备的鹿角没有丝毫踪迹残留，否则应该也是差不多的触感。

她很快收回手，贝尔纳鲁都斯立刻抬起头，倾向她的上身复位，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

——贝鲁与老师和素袂都不同，他不会关心什么劳累或孤独彷徨的心情，因为对他而言战斗和受伤这些东西的本质跟辛苦完全无关。

就像她见到芙罗拉城主然后动手的那个计划，即使贝尔纳鲁都斯知情并没有泄露出去，小满却能看出他并不是有心在替她保密，而是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

他好像很少去思考，尤其是为了别人的事思考，行事逻辑总是如此纯粹，除了既定的目标就是吃吃睡睡随心行事，从来没有露出过烦恼的神色——而且他真有着能够实现这种生活方式的力量。

“贝鲁，”小满难得主动发问，“你和老师是怎么认识的？可以讲给我听吗。”

“你这阶段的奖励已经领完了。那是等你赢到前三十的事。”贝尔纳鲁都斯却说。

烈烈百忙之中插嘴，表情茫然且无邪：“可是大姐已经嗝，今天已经二十八名了啊。”

“……”

小满沉默地看着又一次毫不客气坐在主位上的贝尔纳鲁都斯。她什么都没说，但那双蓝眼睛光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人，就好像已经表达出很多了。

他和老师真是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啊。所以真的是朋友吗？虽然贝鲁没有任何一次说空话或撒谎的前科。小满再次想到。

“好啊，反正没什么秘密。”贝尔纳鲁都斯终于干脆地开口，眉毛都不抬一下。

他这样说，行为却完全相反，随手丢出个阵势大到让小满下意识绷紧感知的法术，隔开了他们两个和外界所有人。

“你的老师在十二岁生日之前离开家，去秘银之城学习，半路遇到想杀掉他改变他那个家族未来的人，我刚好经过。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请快离开，不要被我牵连’。”

“然后我就用风把所有人都吹出山崖，再飞下去把他拎回来。”

“他没哭。”贝尔纳鲁都斯颇感无聊地耸耸肩，脸上是和故意把闹别扭的小孩子抛高高时的烈烈相仿佛的神色，而且都没意识到这种行为本身也够幼稚。

“他说：‘从这里看到的星空比瞭望台上的更美，是因为地面更黑暗吗？’。”

“我哪里知道。因为我很好奇这种胆大的家伙能在秘银之城熬多久，就跟了他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小满看着这张仍然十分年轻的英俊面孔，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头寿命四位数的龙，对时间的概念和一般人完全不一样，谨慎地问。

贝尔纳鲁都斯抓了抓头发，似乎是通过回忆一些有印象的重要事件来计算二者之间的年份差，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总有十七八年吧。怎么了？”

他问得太理所当然，好像这点时间没占兽族正常寿命的十分之一以上似的。

“没什么，请继续。”至今也才活了十七年的小满说。

“哦。之后我有事回去一趟，再去找他就不在秘银之城了。又一起待了几年——好吧，断断续续大概在外界留了三十多年——我回去处理事情，耽搁了一下就是现在了。他关门之前托我照顾你，我就过来看看。都说了很无聊。”

龙王摊摊手表示你自己选的拿老掉牙故事当奖励，就算觉得亏了本也概不退换。

你没说过。小满想。

随着隔音屏障消融解除，她说：“你能不能帮烈烈恢复头发。算赠品。”

贝尔纳鲁都斯在原位动都没动，凭着手臂够长的优势，伸出手拨了拨埋头啃馅饼的狮族拳法家头顶野蛮生长的棕发。

要分开一团一团的头发才能看见，烈烈脑袋上的那块洼地是有一大撮头发被削断了，剩下的发茬最短的地方不足铜币厚度，甚至皮肉也隐隐泛着血丝，看起来当时形势非常惊险。

“可以。我记得……”他摸着下颌思索片刻，随手拿来纸笔写出一份配方。

小满跟着老师学习的方向比较偏科，但为了孤身在外也能给自己足够的治疗，她掌握了过得去的调配技能，于是很快看懂这份配方是短时间促进毛发生长的药水，药效很温和，用料也是分布比较广泛的种类，所以使这份配方不那么容易被时代淘汰，只不过其中涉及的一些东西必然跟基础都掌握不牢的学徒阶段无关。

这个风格越看越眼熟，加上给出配方的人绝非心地善良悲悯之辈，小满说：

“这是老师的东西吗。”

“嗯。”龙王平静地应了声，“当时哪个熟人委托他弄的，好像也是头狮子吧。我看到就记住了。”

小满低头看了看这份调配难度再怎么初级，把材料和步骤全部写完也是满满当当三四页纸的精细配方。

即使贝尔纳鲁都斯的笔迹和他本人一样姿态张扬并占地方，这个量也不是一般人偶然看两眼就能如数记下来的，更何况是在几百年后随随便便的如数复写出来。

……虽然轻易不思考，而且言行非常自我又散漫，但绝对是个天才啊。至此小满确定了果然只有老师的性格才能容忍这种程度的家伙来当朋友，并不会生出嫉恨来给对方察觉到。

即便这两个人放在一块好像有点奇怪，可她想到自己和素袂，在别人看来或许也是很不匹配的组合，就适应良好地彻底接受了贝鲁真是自家老师的朋友这回事情。

现在她再没别的事情要处理了，才觉得刻意磨练自己的苦战过后体力消耗一空，饥饿感翻涌上来，开始专心用餐。

其实原骞也是到这时才松了口气。龙王的人设性格是和他本人差距最大的，平常还好，提到旧事的场合所需要的情感表达细腻得多，小满又不是粗线条型主角，演得太矛盾或生涩肯定会被察觉到。

“幸好提前编好了……”他大有被突击检查之感，后怕道。配角之间的背景故事往往可能在叙述中占不上一席之地，属于细枝末节中的细枝末节，比炮灰小角色们经典的三格死前走马灯出现频率少得多。

而他去编出这些来还要消耗情感值改写七百多年前的事情，所以好像没有也行。谁知道他以防万一的连素袂的过去全都一块儿花钱补全落实了之后，还真给小满意外地问到了。

[所以人物小传很重要呢。]副官先生配合着感叹。

“那你对新人设有想法了吗？”原骞反问。

[没有啊。我都现编的。]副官先生对于预定期限仍十分乐观，边说边轱辘轱辘地晃着什么——希望不是D-009的残骸吧。原骞没见过那只系统的样貌，但之前据这货描述是个层层嵌套结构的镂空球来着。

“这么厉害的吗。”原骞非常羡慕。虽然一开始为了活命他也见机行事的现编来着，但还是尽量有根据的好，不然他心里老没底，纵然现在的演技做得到面不改色临场稳定发挥的境界了，可是硬撑依然对心脏很不好。

作为人生前二十多年都因为身体状况堪忧而很少出门的人群，原骞觉得能走稳偏要铤而走险的操作是大可不必的，早晚会翻车的。

[就是要这种死到临头但我还预留了一点时间！的全心投入和刺激啊。这样更有灵感，而且有余裕呢，确定搞点大事的A计划实现不了之后开始按部就班的B计划也能做完。]副官先生持反对意见。

“我哪有那么多计划……”原骞说。

他忽然一顿。

然后演员先生打开了情感值余额，冷静地算了一会儿，确定在补足背景故事的消耗之后，现在的份加上直到结束这段剧情的更新篇幅所收获的情感值，大概能完成他的新主意。

“怎么样，下一步我来当‘保守治疗’，你当那个‘大手术’。”原骞甚至幽默地拿出他曾经待惯了的环境的用词询问道。

[……那小满难道是病人自己希望的安乐死吗。你怎么突然这么地狱笑话了。]副官先生说。

原骞回味一下，觉得这个比喻仿佛是有些地狱的，可能是最近的日子比较平和无聊导致论坛刷得太多的关系。他默默反思去了。

[总之我没意见。]副官先生吐槽过唯一的槽点之后还是愉快地通过了，即使这个计划对他来说显然更麻烦一些，[我只是你们的工具嘛，你会把脏活推给我是正确的决策。]

“？倒也不必这么说。”原骞跟着产生一点歉意，觉得搞定星神拯救世界是自己和小满的活，和他这个外援本该无关的。

[哦我真没意见，就是这么想的……应该说我很期待啊，因为这个世界非常有趣。有趣在于它的这位神明，多么思想单纯、宏大有形、病入膏肓——又无比美丽。]现在副官先生的语气听起来确实跃跃欲试，不再是日常那种带点丧气的低低的调子。

原骞不知为什么后颈发凉，听这位画风突变或者说偶尔会本性毕露的队友轻柔殷切地笑着说：[所以现在有机会成为祂的行刑人候选，在下不胜荣幸。]

等等，好像我和星神据说是差不多的物种来着啊。原骞承认他这时产生了轻微的物伤其类心理或者说根本就是本能的恐惧，并久违地意识到到连线对面的援助者是个常规意义上的标准大BOSS的事情，并对浮士德前辈由衷地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