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换上新的旅者大衣，带着简单行囊的小满站在小楼前方。

两侧的药圃还带着被她最后照顾过一次的新鲜痕迹，兽族特征的伪装经过调整重新立在变长了一些的灰黑色发间，狼耳表面那些几可乱真的短毛在晚风中轻微地翻动。

拉萨瑞斯换上另一套隆重许多倍的黑底法袍，站在她面前，低头为弟子整理衣领。

做完这项仪式，不加遮掩的白骨手掌轻轻落在少女肩头。

“走吧。”巫妖那副偏向非人气质的面容对弟子露出一个全然温暖的笑。

“老师愿你前方尽是坦途，却知道你不畏艰险，所以……祝你得偿所愿。”

“一定会的。您也是，老师。”小满把这份美好的祝福回赠给老师，表情十分庄重。

少女看着老师，看着他身后的那座小楼，环顾她用步伐丈量过的田畦和台阶，把这一切深深记住，然后转身举步，离开她住了三个月的“家”。

这里是非常好的，只属于她自己和老师两个人的地方，但她确实该走了。

因为她已经亲身游历过宽广的郊野、登上高处俯瞰过繁忙的城市街区、和朋友一同穿行过烟尘飞扬的矿城大路。

巫妖提供的温暖只是这位主角旅途中的休息站而非起始点，她更不是对真正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单纯学生，做不出一直躲在老师身旁远离外界的选择。

老师教她掌握的是用于保护自己和面对战斗的魔法，她该去真正地将它们付诸实践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小满停步回头——

在那些已经与她熟稔的外系元素协助下，她或许说不出几条精确无误的理论，但已经拥有与施法者相配的感知。

和事先说好的一样，层层绚烂优美的奇异光辉既从地上升起，亦从空中垂降，缓缓地将一整片囊括小楼与院落的庞大范围笼罩和封闭起来，预计完成后就会彻底在世人眼中消失无踪。

这种规模无疑是只有老师这个档次才能拿来实际使用的大手笔，小满看了一会儿，安心地稳步穿过树林，继续向大路前行。

她并不知道这些法术都是由提前准备好的卷轴来完成，更不知道在弟子离开后的拉萨瑞斯很快难以为继，靠一棵繁茂的柞树树干才支撑住身体。

不再被压制，更无法再被压制的溃散从原本就被死亡侵蚀最严重的右手的白骨指尖开始，完整雪白的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崩解成诡异的绛色细灰，铭刻在裸露骨骼表面的符文在爆出最后的细微光晕后就飞快模糊变淡。

一直以来除了过于苍白之外好像和活人没有区别的皮肉同样在凋零，从右侧身体开始，慢慢显现其下正在崩解的骨骼。

就仿佛一直以来他窃取的时间如今都被一一清算找回。

幸好这第二次死去并不是孤独的，还有个朋友来送葬。

拉萨瑞斯好像仅仅因此便感到慰藉似的，看上去非常平静，没有太多不甘。

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一大块余晖的当然是贝尔纳鲁都斯。

龙王在精美华贵的衣装外罩了一件深灰色斗篷，犹如丧服。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神色倒比死者还晦暗。

“我想起来了。”

拉萨瑞斯对他说，没再用那份隐隐疏离的态度，如同和朋友的闲谈。

“——六百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自己。”

他没得到回答，当然，那双藏在阴影里熠熠生辉的迫人的龙瞳只锁紧巫妖已经崩溃近半的身躯，并已经随着进程来到了肩颈。

当初选择转化成为巫妖来续命的施法者自顾自说了下去：

“不用为我遗憾。曾经到达寿命极限的是肉-/-体，所以还能想办法，这次是灵魂的强度支持不住。”

“我能够侥幸走到如今，其实已经非常幸运了。说到底你也很清楚啊，贝鲁。我的资质放在任何一代人之中都不是最好的，至少与后来的成就并不匹配。”

“……所以这一次，我终于没有什么必须不惜代价地作为我自己延续生命的理由了。你不喜欢反复说同一个话题，总之托付给你的事你会做的，对吧？”

他甚至毫无惧意地对着龙王眨了眨眼睛。

毕竟既然死亡的回归同时还让磨损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那么贝鲁就依然是他的朋友。

朋友这种生物哪有什么好畏惧的呢，看上去再阴沉也不过是会把脑袋压在羽绒枕头里生闷气顺便乱丢东西的大家伙而已，哪怕上手戳他都只会发出色厉内荏的咆哮警告，继续拍拍打打和随便逗一逗就好了。

贝尔纳鲁都斯果然还是如友人所料地做出了回应：“是。今后我当然会替你保护你挂念的幼崽。”

那披散着暗红长发的亡者便安静地微笑起来。

——正在双开飚友情剧本的原骞大部分注意力还在巫妖这边体验又一次完全真实的死掉的过程，而预设的对话到这里本来就该结束了，却变故陡生。

“因为……”

龙王短暂地失去控制，在这几秒钟里，他微微躬身，表情变化成一个堪称愉快的真心笑容。

裹挟血色的夕阳都仿佛为此逆转成明灿的晖光。

这种犹如孩子得到喜欢礼物的笑容被逐渐失去神采的暗红眼瞳映出，大地色的龙瞳中则明晃晃容纳着友人随着骨骼血肉化作微尘而裸露在外的那颗早已枯死发黑的心脏。

他看着正在彻底死去的友人，笑着说了句：

“你属于我了。”

——控制恢复。

恰巧在这同时，名为拉萨瑞斯的二号人设宣告报废。

原骞的主意识移到龙王这边，看似是恢复高傲的面无表情模样默默站在原处，其实后背发凉。

“你……你突然加戏下次打个招呼先。”他虚弱地对全无征兆就拔他电源自己接管的副官先生喵了一声。

接管就算了这本来就是系统职能，但不仅抢号还皮一下就跑掉了，行为真的很恶劣啊，不抗议是不行的！

[啊没办法，灵感来了嘛。]副官先生语调依然轻松散漫，半点都不像临时起意搞了个大的，且全无道歉之意。

谁让他是假冒的破解内购版系统，就算原骞想投诉都没地方投诉的。

[别在这傻站着了，等封印完成把你关里边了还得再拆。]

这厮转瞬已经来到下一话题，挺尽职地提醒原骞道。

“……哦。”

待在龙王壳子里的原骞依言离开法术笼罩范围，另找了个看得到大路的地方待。

来到正在逐步衔接增强的封印外，他才发现，即使已经预先做好了足够准备，也没彻底防住设定中延迟六百年的死亡如此寂静而浩大的光临。

即使封印很快落成完毕，仍有些许余波逸散出来，影响使森林不易察觉地萎靡些许。

以龙族对环境的卓越掌控力，他还能轻易发现那些弱小的青草与稚嫩的苞芽像缺水生病似的干缩了些许，掩藏在落叶腐土层间的菌丝和娇贵的藓类在巫妖居所附近成片凋零。

茫茫山林间群鸟惊飞，无措无序地纷纷撞进余晖里。

那些羽翼投下悚乱阴影，接连闪掠过龙王锐利的眉眼。

原骞忙着和副官先生打商量，又惦记着漫画更新会怎么画刚才那段，于是让贝尔纳鲁都斯表面维持沉默，在高处看着小满的背影在逐渐从树林平缓过渡到灌木的枝丛间隐时现。

忽然有人从另一个方位靠近，目标是……拉萨瑞斯的住处。

于是龙王转过视线，远远注目这两个离开乡村跑过来的少年少女。

“是她？”龙瞳捕捉到那个较年幼的女孩的模样，原骞认出了她。

前不久来访过的，在树林里迷路被小满带回来吃点东西的兔族小姑娘莱妮亚。

之前的漫画里有简单画出莱妮亚和小伙伴打赌的部分回忆，所以原骞很快看出陪着她的这个肤色黝黑的山羊角少年是他们村子里靠打猎为生的那家人的成员。

因为不同的兽族的特征各异，再结合肤色、头发长度还有平民不怎么变化的衣着，即使漫画和真实不会一模一样，记住这些特点也很好认人。

看来小姑娘这次长了记性，虽然坚持往这边跑，至少还找了有经验的同伴陪着。

野生动物比拥有智慧却不经开发的兽族普通人灵敏多了，短时间内都会对拉萨瑞斯去世的这附近区域避之不及，所以他们只要不再次失去方向，是没什么危险的。

普通人看不破那些高级的封印，他们目之所及就仅限于全无破绽的野外景色，每一棵树都像已经在此扎根生长多年。

因此原骞只是看着猎人家的少年陪着小姑娘在林间小范围打转，即使莱妮亚最后都要急哭了，也并没有动身去跟这两个路人小孩接触。

谁让他现在是贝尔纳鲁都斯，小满走了，心地不坏的巫妖也死掉了，心高气傲的龙族没理由去搭理两只不认识的小东西，盯着他们都是因为他们正在朋友的居所外徘徊。

直到夕阳褪去，快要彻底天黑的时候，莱妮亚终于在同伴耐心的劝说下折返回去了。

来晚了啊。原骞摇摇头。

龙在夜色的帷幕中张开与金发同色的宽大双翼，悠哉地觅食去了。

“你觉得我们将去往何方？”他问。

[去城里整点金黄酥脆的小东西！]

副官先生欣然配合。

作为异世界的怪物，这家伙在漫画论坛的账号等级已经水得比是漫画复数配角扮演者的原骞都高，而且是完全不需要适应过程的直接融入了进去，如今接梗速度和读者们一样快，令原骞时而恍惚和他连线提供支持的究竟是故乡的沙雕网友，还是一只平生喜欢毫无铺垫地往敌对方头上扔流星爆的正统魔王。

行吧，就当亲切地道的交流氛围也算服务的一部分。

原骞这样想着，当真去最近正热闹的芙罗拉城找家看着不错的摊位坐下点单，用心贯彻龙王喜欢吃不入流高热量街边美食的设定。

今天失去了重要的朋友很悲伤，所以先吃饭吧。原骞带着仔细揣摩后觉得这样很有戏剧感的心情，点了三套超大份肉排配酸甜果酱套餐，获赠馅饼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