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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虹泽最高的山峰,矗立着一座最华美的殿宇,那里锦云环绕,灵气磅礴,十二只长羽仙鹤翩翩飞舞。
在傍晚,燃烧的夕光从山脚照到山尖,整座殿宇都是橙红色的。
年幼的董恒通手端茶盅,安静跪在门外。
日落又升,日升又落,他保持如此姿态三天三夜了。
更年幼的堂弟拎着小水壶,还算义气地叫他喝水,顺便问道:“你准备何时起来?”
“等师父好了以后。”
董恒通如是说道。
“明宣真人还能好吗?”
董恒顺颇为小心的发问,彼时,他尚未成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咸鱼。
董恒通坚定道:“会好的。”
师父从冥河回来时明明升阶了,明明修为更精进,明明战力更强劲,为何突然一蹶不振,为何行尸走肉把自己关进大殿。
董恒通不懂,他只能一遍遍重复地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
可究竟哪天才会好呢?
天空的云渐渐厚重,乌沉沉,仿佛要压倒脚下的高山。
董恒顺留下一把小伞给他,语气中难道带有丝缕兴奋:“马上要重阳节了,掌门和堂主准备去圣府拜见清虚老祖,你我都在大名单里,青鸟云舟都备妥当了,差不多明早就走。”
董恒通眼中也透出渴望,但看了眼禁闭大门的殿宇,他终是摇摇头:“不去,我等师父出关。”
云舟起飞后,潇潇秋雨落了三日,雨珠顺着在伞面,滑落到草丛和青石板,像碎了的透明琥珀珠子。
混着沙沙风雨声,大殿陡然传出一声暴喝:“滚!”
董恒通猛地抬头,他被这句话砸懵了。
明宣真人端方君子,向来温润亲和,克己复礼,饶是谁也想不出他会讲这样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董恒通甚至觉得出现了幻听。
门扉被重重砸开,有什么物件被了丢出来,董恒通急忙丢掉雨伞上前查看。
一枚圆形铜镜映入眼帘。
里间出传来明宣微哑的声音:“把它扔掉。”
顿了顿,真人又道:“把它砸碎,烧掉。”
董恒通连连点头,道:“徒儿立刻去做。”
他捧着镜子一溜烟儿蹿到半山腰,蹲在山腰杂草从里,董恒通仔细打量怀中物件儿。
一件普通的螺钿铜镜,既不是珍奇法器,也非名贵藏品,但这是属于明宣真人的。
师父至今还从未给过他任何拜师礼。
董恒通默默想着。
于是,他没有丢掉镜子,没有砸碎,更没有焚烧,而是小心地擦干净镜面污渍,珍重地把它放进怀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吗在吗?”
“有人吗有人吗?”
“土豆土豆呼叫地瓜?”
一个少年的声音传进耳膜,把董恒通扯回现实。
少年音色本轻灵,但因太过急切,以及传音时杂质干扰,硬生生搞出来‘魔音贯耳’。
“在滋啦滋啦吗?”
“土豆滋啦滋啦地瓜。”
“收到滋啦滋啦请答复。”
这声音来源于何处,是敌是友?是正是邪?是好是坏?
董恒通不明所以,故而并不应答,任由对面喊到嗓音发颤。
渐渐,另一头音量小了下去,镜面却浮动起来,几次光芒闪烁后,董恒通透过镜面看到四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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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晞再次睁眼的时候,是在一座热闹的小城里。
他昏睡在某座小商铺的墙角,被混着桂花味的风吹醒了。
“喝点水。”
楚惊寒半蹲在他面前,用荷叶盛着汪清水,一点点喂给他。
水中兑有凝气的药粉,陶晞用过后,整个都精神不少,他对他大哥哥问道:“这是眼珠里的世界?”
楚惊寒点头。
陶晞倒抽一口凉气:这什么狗运气哇,一关还没打通,就掉进另外一个关里了,是套娃吗.....是套娃吧!
“累不累?能走吗?”楚惊寒问道。
“不累,能走。”
陶晞咻地蹦起来。
两人沿街步行,发现不少小摊贩吆喝叫卖,酒馆商铺生意兴隆,小镇居民们虽衣食简单朴素,但看起来幸福美满,几乎每个人脸颊都挂着笑容。
陶晞不自觉被感染,眼眸嘴角弯弯,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突然,他猛地脚步,像是被点住穴道般僵住。
楚惊寒道:“怎么了?”
陶晞凑过去悄悄道:“前面开茶棚的老伯,我昨天在活死人镇上碰到了,还有老伯身边的大汉们。当时,我看得仔细,他们的身体都有很深的伤口和缺口。”
他仰着头寸寸环顾四周,将眼前景象与活死人镇一一对比:此地旺盛蓬勃生长的香樟树桂花树,与活死人镇折断的枝丫断裂的树根;此地红瓦绿漆的勾栏瓦舍,与活死人镇一幢幢破败的落满灰尘小楼;此地透蓝色的澄澈天空,与活死人镇乌蒙蒙的积雨云。
以及,此地的百姓鲜活的健康的会互相问候的,活死人镇的百姓是被丝线缝制被棉花填充的死尸。
所有都是不同的。
所有都是相同。
过了小会儿,他缓缓道:“大哥哥,这些景象应当是活死人镇百姓还活着的时候。”
陶晞道:“是时间回溯吗?”
“不是。”楚惊寒低声道:“大抵是记忆虚像。”
“在人濒死或者肉///身腐烂前,可以将其生前记忆复刻成虚像,存放在眼珠里,再将眼珠取出施加灵气催动,即可穿越进对方生前回忆中,我与大魔打斗时,本就引得灵气异动,兰悦不小心掉出眼珠,催生虚像,将你我传送至此。”
陶晞听得一愣一愣的。
楚惊寒继续解释道:“这种记忆复刻的秘术繁复残忍,不但需要施术修士有一定的修为,且需要被施术人在死前心甘情愿地同意。”
陶晞轻轻感叹:“原来是这样啊,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修真界术法玄奇奥妙,隐世大佬道行深厚,果真让人叹为观止。”
楚惊寒道:“你不知道正常。”
陶晞挠挠头:“.............”
陶晞:好吧,我是孤陋寡闻的笨蛋。
楚惊寒道:“我在十六岁的时候也没听过。”
陶晞:“谢谢,有被安慰到。”
楚惊寒眼眸低垂,看他一眼,嗓音低低道:“你比我厉害。”
陶晞:“何出此言?”
楚惊寒道:“你知道了我十六岁时不知道的。”
陶晞眨了眨眼,又轻轻抿出两个小梨涡。
两人并肩而行,因为是记忆虚像,如果不刻意干扰,路上行人根本看不见他们俩,也不需要再顾忌说错哪句话引起死尸暴//动的问题。
他们俩商量后一致认为:目前首先要做的是先找到记忆的主人。
可小镇人口不算少,只根据眼珠找人着实不轻松,陶晞本做好找个三五时日的准备,可转念一想,既然此地是依据眼珠主人的记忆而存在的虚像,眼珠将他们俩传送到这,主人想必就在附近。
陶晞说出想法后,发现楚惊寒对他轻笑了下。
陶晞道:“大哥哥早就想到了对不对?”
楚惊寒道:“你比我先想到的。”
陶晞小声嘁了下,心里暗暗吐槽这大哥哥就会把小孩子哄,上辈子说不定是育儿嫂或者是幼师,嘴角却很诚实地牵起来。
青天朗日高悬,太阳光芒渐盛,越发地晃眼睛。
陶晞拉着楚惊寒坐在街道边食铺的屋檐下遮阳。
大咧咧坐在台阶上遮阳这种事儿,楚惊寒人生首次去做,难免有些不自在。
陶晞则好很多,百无聊赖世,他从乾坤袋中取出磨刀石和破镰刀,看了半晌,终是举着镰刀咔滋咔滋咔滋磨起来。
楚惊寒闻声看过来。
陶晞边铆足劲磨刀,边把和清虚如何相遇、如何同桌干饭、如何揽了个磨刀的活等事情,讲给大哥哥听。
楚惊寒道:“既然已知晓那位老人家是清虚尊者,为何还要磨刀。”
被锈渍覆盖的刀刃有了一点点银白光芒,陶晞累得气喘吁吁,道:“无论老人家是老弱农夫,还是顶级大佬,我都答应他了。”
君子一诺重千金,陶晞不自诩君子,但也把诺言看得很重。
他专心致志地磨着刀,完全没主意到,刀柄好像也在轻轻地随着他的韵律和节奏地动着,仿佛想为他节省一点体力。
随着日头升高,街角路边的早点小摊贩撤去,两列的大酒楼纷纷开门做起生意来。
几个约莫在十来岁的少年穿着麻衣草鞋,正挑着竹篓远远地跑过来。
在浓烈的光下,少年人也热烈无比,汗珠顺着额头滑落,他们互相作弄打闹,口中大声地开着玩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大毛,你今天最差,总共都没补上来十条鱼,是不是偷偷打瞌睡了。”
“呸!李二狗,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从我的鱼篓里拿了多少条芙蓉鲤,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别人从水里捕鱼,你他爹的是从我的鱼篓里捕鱼。”
“嘿嘿嘿,兵不厌诈,总之你输了。你得请大家吃顿好的!”名字叫李二狗的少年笑嘻嘻道。
“偷拿我的鱼,还敢叫我请客,你找打是不是!”王大毛激动脸蛋子通红。
“来就来,我难道会怕你?”
“哼!来啊,看招!”
李二狗出拳,王大毛出腿,奈何两个菜狗都是软绵绵的花拳绣腿,均毫无任何威力,也算菜得有来有回,所以打的难解难分。
在他们俩掐作一团的时候,其余少年也呼啦啦冲上去开心地凑热闹。
“都别打了,今天我来请客。”
小团体中最前头的少年突然发话,他把背篓提在手中晃了晃,满满当当,金光闪闪,想来是含有灵气的金红鲤。
“哇,好诶!”
少年群中爆发激烈欢呼:“小满哥大方!”“小满哥威武!”“小满哥霸气!”
陶晞顺着欢呼声,看向‘大方’‘威武’‘霸气’的小满。
一缕东风吹拂,晃得树叶沙沙,撩起小满额前碎发,露出两颗墨绿的眼珠。
陶晞呼吸屏住,握紧破镰刀的手柄。
小满的眼睛,跟盒子里的眼睛…………一模一样!
天哪,陶晞有点哽住。
他完全没办法把这样闪亮灵动的眼睛,和那颗毫无生气,充满血丝的眼珠联系到一起。
这厢,捕鱼小队的少年们已经走到长街最大的酒楼门前,噼里啪啦地拍着门:
“兰老板,太阳上山坡嘞!”
“兰老板,小满哥捉到金红灵鲤啦!!!!快起来做生意。”
“兰老板,老板娘,老板娘……你要的灵鱼来咯”
他们唧唧咯咯,嘁嘁喳喳,像是群永远也说不完话的小麻雀崽子。
少顷,酒楼里响起桌椅板凳挪动的嘎吱嘎吱声音,一阵妩媚而慵懒的女声响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吵死人了,就不能先等等。”
“不能等,不能等。”
李二狗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咱们临棠渔镇的第一大美人咯!”
什么?
什么镇?
陶晞眯眯眼,又忽然睁得老大,口中呢喃:“临棠渔镇。”
临棠渔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