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小时,天已经大亮了。整个北京沉浸在过年的氛围里,喜气洋洋,可我却只觉得周身发冷。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在这一刻明白了。
好在,手术成功,出血点止住,而那个小血包也被医生用比头发丝还细的线阻截,希望后续能慢慢瘪掉,不再压迫神经。看上去一切平稳,但手术后风险期还没过。我只看到老爷子脑袋上包着纱布,被推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再握下他的手,就推进了监护室,跟我隔着玻璃,碰不到了。
我看着他,脑袋里记起很多事儿。我小时候生病,发烧输液,因为血管不好找,输在脑门儿。针扎在我身上,他哭的比我还凶,一句一个我闺女受苦了。而我从小想要什么,就打着跟他换的旗号。他给我买棒棒糖,我给他买皮夹克。当然,一个也没兑换过。我考试没考好,他帮我瞒着我娘。而我不喜欢干的事儿,他一件也都不强迫。记忆里,他总是乐呵呵的,问我的意见。就连我跟艾净亭在一起,也是他偷偷撮合。
我那向来像山一样巍峨的父亲,现在就那么躺在那。旁边是各类机器,告诉我,他还活着。我陷入了恐惧,又告诉自己得从情绪里抽离。我用记忆里残存的心理学方法,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告诉自己,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能垮了,我得站直了,跟我爹教我的一样,顶天立地。
柳逸打了电话,告诉其他人情况,而我娘会晚点的时候来换班,艾净亭正在我家,给我娘弄了午饭。我挺想听听她的声音,想跟她说我没事儿,你好好照顾自己。但我不敢,我怕听见她的声音。
柳逸看着我,说,小染,你没把净亭姐当自己人。
我看着她,说,姐,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在意一个人,替她着想越多,反而会适得其反。我知道我当时的举动很像推开她,甚至于在她看来,我能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柳逸也没交给她。我自以为是为她好,可或许,这就是不信任她能坚强,能走过她的心结。
说白了,我对她没信心。
这个念头无数次让我夜间惊醒,也让我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闪避。她无条件的相信我,可我却不信任她。挺混蛋,不是么?可我也委屈。
当时的我找了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不让她参与进来是对的。而艾净亭只是看着我,没说什么,默默替我照顾着我娘,做好饭送来医院给我,看着我吃下去。
我都会笑着跟她说我没事儿,这人多太杂,你回去吧。而她都会伸手摸摸我的脸,说好,然后帮我把饭盒带回去。说起来惭愧,那段日子我跟她过的像陌生人。我每天往返于家、医院、公司,回去也只是洗澡、换衣服。我除了跟她说早安、晚安,没直接跟她讨论过我爹的情况。而跟她沟通的多的,反而是医生和柳逸。
我也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我在她面前都尽量笑着,用轻松的语气。在我娘面前也是一样,我希望告诉她们,家里有我呢,别着急。而那段时间我头发白了不少,后来又黑回去点,但还是留了几根白发,算是成长的印记。
在重症呆了几天,老爷子各项体征平稳,可还是不醒,转到普通病房接着观察。我们换着时间陪护,我娘和艾净亭陪白天,而我盯半夜,因为白天我还得去公司,晚上可以睡一会儿,也不算太难过,就这么过了十来天。
而2月10号那天下午,我正核验一批出口单子的货,电话响。那边是艾净亭的声音,她说,莫染,你父亲醒了。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医院,只知道到的时候很多熟悉的人都在,正在走廊里说话,似乎都看过老爷子了。我一瞬间特别害怕,害怕过那天在手术室门口。回光返照你们可能都听说过,我不知道这醒,是好了,还是没有以后了。看见我,柳逸过来抱了我一下,说主治医师看过了,脑部愈合良好,拍过片子,小血包也瘪了,没什么大影响。老爷子福大命大,果然没事儿了。
我看着她,机械的点点头。推开门进屋,我娘,艾净亭都在,正在跟我爹说话。老爷子看了我一眼,眼眶有点红,挥挥手,示意她俩出去,让我们爷俩单独聊聊。门咔哒一声关上,我还呆愣愣的站在那。
“怎么了闺女,傻了?”我爹脸色有点苍白,人也瘦了不少,可还是笑着的,“不认识你老子了。”
“爸……”我看着他,眼眶红了,说不出话来。
“哎,傻丫头。”我爹朝我挥挥手,“过来爸看看。”
我走过去,握着他的手,冲他笑,“我有什么好看的,随你,长得丑。”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谁说的,我闺女最好看了。”
说真的,我爹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长得开嘴说我好看的人,这可能就是所谓亲爹的滤镜。
我咬着嘴唇,告诉自己今天是开心的时候,可不能哭,一边跟他打着哈哈,“莫老板,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你得注意身体。你这倒下来,一班弟兄群龙无首的,你也不怕我给你厂子弄黄了,这一群人喝西北风去。”
他看看我,笑着说,“我姑娘,错不了,爸信你。”
我说,“老莫,你别信我,我还小呢,扛不起来。你当年让我gap year,我没去。你得赶紧好了,我明天就背包跑路,游山玩水去。”
他说,“行,我赶紧好,让你自由一年。你带着净亭一起去,我给你们俩买单。顺便把婚也结了,也让我高兴高兴。”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我没法告诉他在他躺下这段时间,我有多混蛋,可能伤了艾净亭的心。也说不出口,我的行为透露着对她的不信任,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嫁给我,跟我绑定。
我觉得我长大了,可行为举止还是那么不成熟。而我当时看着我爹躺在那,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艾净亭跟我说的,让我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她父亲就是因为经常应酬,工作又忙,突发心脏病去世。而年轻时的我熬夜喝酒,因为所谓未来,消耗着自己。老爷子的事儿给我敲了警钟,我才意识到一个人倒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多重的包袱。
我经历的这些,艾净亭经历过,所以当年的她,看着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会害怕?害怕曾经的一幕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才会这么失态。可这话我没敢问过她,哪怕到现在,也不敢提起。
她的每一次眼泪,我都要负责的。
跟我爹说了话,我推开门,感谢着那些朋友的帮助,又笑着送他们回去。而人都走了,我跟我娘和艾净亭说,我去买点东西,一个人慢慢走下楼梯。
每走一步,这被我强制抽离的情绪就回来一点。我才觉得后怕,才允许自己思考,那天如果晚了一步,慢了一点,今天我爹是不是还能在这笑着跟我说话。而那一切的可能性撕咬着我,提醒着我,我根本就不坚强,这都是装出来骗人的。
这么多天压抑住的眼泪,那一刻却停不住。我坐在医院花坛里,还知道找个极其隐蔽的树丛,一个人狂哭。但我还挺有社会公德,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仅仅是害怕和后悔,或许还有些什么别的。又或许是我前二十六年走的太顺,没经历过风霜雨雪,所以此刻才显得那么没用,只会哭哭啼啼。我正认真的哭着,有人拍我肩膀,我抬头,一个不认识的小孩,手里举了个棒棒糖,说,给你。
我打小就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更何况陌生小孩的棒棒糖了。正想挥手说谢谢你,我不吃,你自己吃吧。结果那小孩伸手往远指,顺着他的指尖,我看见了艾净亭。
她站在树下,离我有点远,只是那么看着我。那身影纤瘦,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我有多久……没好好看过她了?
拿过棒棒糖,我就往她那跑。可她的脸越来越清晰,我脚步却越来越慢,最后停在跟她差两步的地方。她瘦了很多……神色里透着疲惫。而眼眶红着,她哭过……又是因为我。
我愣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
她却看着我,伸手牵着我的手,轻声说,“莫染,我带你回家。”
她的手很凉,比记忆里还要冷一些。可能是因为穿的少,我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而她只是看着我,轻轻勾了勾唇角。坐上车,往家开,我娘给我留言说医院有她呢,不用担心,让我好好回家睡觉。末了还叮嘱了一句,净亭最近也很辛苦,让我把她照顾好。
我捏着手机,咬着嘴唇,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坐着。那感觉挺陌生的,我明明想抱着艾净亭,跟她说很多很多,可却讲不出来。这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家里依旧整洁,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收拾的。而我让她去洗澡,想给她弄点东西吃。而她却说让我先去,她不太累的。
我点头,转身准备上楼,她却叫住我。她说,
“莫染,抱抱我好么。”
我愣住,转身,指尖都在发抖,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感觉几个世纪都没抱过她了,其实才过了十几天。人真是个奇怪的物种,不是吗?
明明她才应该委屈,可我闻见她发间的味道,感受着她的呼吸、心跳,却莫名其妙的觉得想哭。我把脑袋埋在她脖子那,声音轻的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说,
“艾净亭,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她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之前很多次那样,而在我耳边的话亦是轻柔,她说,“莫染,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你做的很好。”
我抬头看着她,可她眼神里只有爱意和温柔,没有委屈,没有半点责怪。她不质问我为什么推开她,也不苛责我这段时间的不沟通和冷漠,甚至没提半点她在这十几天里的付出。
她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嘴唇,“傻姑娘,都咬肿了。”随后很轻的,亲了亲我。
我死命抱着她,泣不成声,我说,“对不起,我还是不够成熟,我以为不让你参与进来是最好的选择……”
她说,“我知道的莫染,你在意我,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什么都知道,不明白的人一直是我。
我拉着她不撒手,连澡也是一起洗的。我黏着她,而她帮我洗头发,又认真冲干净,像在给小狗洗澡,还替我吹干了。
躺在床上,我窝在她怀里,她依旧轻轻拍着我后背,柔声说,“莫染,示弱、寻求帮助,有时也是成熟的标志。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做的很好。但我也希望你明白,你不是一个人,也不需要一个人咬牙撑着,你有我。”
我抬头,看着她,而她眼睛里只有我。
我说,“艾净亭,谢谢……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包容我,陪在我身边。”
她笑着,亲了亲我的额头,“谢谢你自己,莫染,因为你值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好,也不知道我究竟哪值得。如果说有拯救地球才能换来的缘分,那我估计救了地球几百次,才能换来她,这么温柔的对待我。
艾净亭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们没法改变过去的事儿,所以不要让已经发生的绊住手脚。我们也无法预知未来,所以更要珍惜现在的每时每刻。几年前我说,希望很多事儿你不会设身处地的明白,因为我想保护你。可现在我发现,我应该信任你。你不仅是个聪明的孩子,更有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沉着应对的勇气和能力。你已经有保护家人的能力了,莫染,你真的长大了。”
我看着她,轻声说,“可我没保护好你……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忽视你,没问过你有没有睡好,没问过你有没有吃饱。就像你一直在替我照顾我娘,我也没对你说过一句谢谢……”
她却笑着,“莫染,他们现在也是我的父母,你为什么要谢我呢?”
我咬着嘴唇,说不出来话。我发现最近我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脑子也不转。心里又感动又酸涩,眼眶又红了。艾净亭只是看着我,凑过来,轻轻吻在我唇上,用舌尖一点点摩挲着被我咬肿的地方,半天才放开我。
“都说了,咬肿了。要不,你咬我的?”她眼睛弯弯的。
那是我十多天来第一次睡的踏实,她抱着我,轻轻拍着我后背,而我心里想的,鼻翼间嗅的,都是她。我知道,我可以完全信任她。也愧疚,我没有完全信任她。这份自责到现在其实还存在,而她好像也知道。所以几天前她写给我的信里也提了这事儿,她说,我对她,总是温柔。可她啊,对我,才是真的宠到了天上。
而经历过这事儿之后,我俩的关系更近了一些。不再只是谈恋爱般的你好我好,更多了携手走过困难的勇气。更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有彼此在身旁,给对方力量。
而如果说之前艾净亭让我照顾好自己,我只是为了听话而去做这事儿。那么现在,我是由衷明白了她的智慧,对她也就更崇拜了。
我总是缠着她,眨巴着眼问她,说,“艾姐姐,你怎么那么聪明啊,什么都知道。”
她会笑着点我脑门,“我不是聪明,只是比你大几岁,生活阅历多了点而已。”
我不同意,反问道,“那比我大的人有的是,可这天下,能让我信服的,唯独就一个你。”
她勾着唇角,“莫染,你想说什么?”
我看着她,凑过去,吻住她的唇,“我想说,我爱你。”
她眼睛弯弯的,“我也爱你。”我心都化了。
当然,我知道你们肯定要关心,老爷子福大命大,没什么事儿,后来没过多久就回家修养。而后头全世界发生的事儿你们也知道,得亏是赶的早,不然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人都是经历事儿才会长大,我也无数次问自己,是想无忧无虑没心没肺,还是成长起来,做个能扛住事儿的人。可人生从来不是选择题,好在,有艾净亭教育我,我成长的很好。
可婚礼的事儿就这么耽搁下来,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求成婚的主要原因。当然了,中间还有些杂七杂八别的事儿,你们就等着我哪天心情好乱序吧。而看看评论,似乎很多小朋友都想找个姐姐。这事儿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有发言权的,所以也就唠叨几句。艾净亭见了,非说我多管闲事儿不可。
但是,我也挺想说的。
喜欢一个比你大,比你成熟的人,是一件挺冒险的事儿。因为你不能保证自己的成长速度能快过对方的耐心值,也不能确定这个社会里高高低低的起伏,不会拍在自己身上。经济实力,社会地位,是不可能逃脱的话题。就像我,为了能配得上艾净亭,也一路马不停蹄的前进,不敢松懈半分,依旧会时时刻刻觉得自己不够好。
跟自己的自尊心战斗,是挺常要面对的事儿,毕竟谁都不喜欢被人指出缺点和不足。但是,如果姐姐认真的跟你讲她的经验,告诉你怎么可以更好。别嫌她烦,也别觉得唠叨,因为这是爱你的表现。一个人如果不在意你,而你的一切与她毫无瓜葛,她们什么都不会讲。
而时刻要记得,对于小朋友来说,喜欢一个姐姐可能是一时冲动。但姐姐喜欢你,却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别辜负她们。就像现在三十岁的我,如果遇见一个二十岁的小朋友,一定没有接受的勇气。因为里面掺杂了太多不确定性,成功的可能太低。可当年,艾净亭却义无反顾的接受了我。
这种勇气,我比不上。
而现在我翻着自己的旧账,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幕,还是觉得做的不够好。她却会走到电脑前,伸出手指,慢慢把电脑合上。
“莫染,你蹙眉了。”她说,“这证明你现在写的,不是甜蜜的细节。”
我看着她,诧异道,“这你也能看出来?我万一只是回忆不起来,卡壳了呢?”
她俯身看着我,挑了下眉,“你记性挺好的,我知道。再说,你那小脸,向来藏不住心事。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写哪段。”
我起身,凑过去看着她,“那你想让我写哪段?”
她轻轻亲了我一下,“写能让你咧嘴傻笑的,让你脸红心跳的,而不是让你自责后悔的事儿。如果你回忆一次,就难过一分,那我就不让你写了,砸电脑。”
我笑,转过去,抱着她,“艾姐姐这么暴力,读者要伤心了。”
她眼睛弯弯的,“她们伤心我不管,我不要你伤心。”
我搂着她,在她耳边轻声,“有你,我怎么会伤心呢,我也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而她却笑,“傻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成长都是有代价的,而当有一个人陪你一起成长,这代价就变成了两个人承担。所以说,不知道前路的莫染是无畏的,而艾净亭则是勇敢。她啊,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