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结束的那个周末,以及后续的一个星期,我都是在哼哼唧唧中度过的。原因你们也知道,我因为柳逸这厮被灌了酒,又加上我自己不听劝非要熬夜,本来就低烧还没好通透。可我已经跟老爷子说了要去厂里报道,也不想食言,就咬着牙去上了班。白天在厂里查库存检查木料,晚上就把自己泡在账本里。一连折腾了一个星期,这回低烧改高烧了。
四十多度,我都不知道人能烧成这样,浑身跟被车碾过似的疼。我除了去医院输液,就是赖在床上当病号。而吃的水果,喝的粥,都是艾净亭弄好后给我端到屋里的。弄得我特别不好意思,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表示我可以,但是人又被她压着肩膀给摁回去。
而艾净亭看我的眼神,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的。
嗯,她生气了。
我不知道你们的另一半生气是什么样,但是艾净亭生气的时候也特别温柔。她不会跟你大小声,也不会说什么气话,但只这一次,就足够让我记住。
我那时躺在床上,刚吃了药昏昏欲睡,而她陪在我旁边,轻轻的缕着我耳鬓的碎发,跟我说,“莫染,有些事儿我自己没做到,也不能要求你。但如果我可以尽量规律作息,不熬夜,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那你也可以的,对吗?”
我知道,她是对我没听话而生病这事儿在表示介意,可我当时觉得,我是在为了我俩的未来努力,正确无比。人嘛,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再说,我年轻力壮,没那么矫情,也就没当是个大事。
于是,我跟她贫嘴,哼唧着说,“你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学会爱惜你,没问题。”
而她,看着我的眼睛,那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是紧紧的抿着唇。半晌,她开口,“莫染,这些话我只会讲这一次,以后也不会再重复了。”
我看着她的表情,一瞬间特别慌。因为艾净亭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她一直是轻轻柔柔的,哪怕当时她拒绝我,说跟我不合适,也都是温和的口吻,远没有这种冰冷。
你们也知道,人一生病,就容易脆弱。而这一脆弱,就容易哭。于是我看着她,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而药劲上来,我脑袋其实不太清楚,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又觉得应该开口。于是在艾净亭眼里,我当时就是经典的悲情女主角,嘴唇颤抖,眼泪直流,就差把委屈刻在脑门上了。
而我这一哭,艾净亭也慌了。她见过我委屈,也见过我不安,更熟悉我纠结蹙眉。但是,哭,这事儿,别说她没见过,我爹娘都没有。我自诩是一个没什么眼泪的人,掉块肉都不过是皱下眉。虽然常常红了眼眶,感时伤怀,但绝不会哭到背过气去,连婴儿时都没这种场景。
但那天我哭的喘不上来气,也可能是发烧的缘故。可我又觉得这样特别丢人,毕竟本身没想哭的,于是就转身,把自己缩紧被子里,张着嘴呼吸,努力平复情绪。我以为艾净亭会哄哄我,最起码换个温和点的语气,像往常一样,跟我说,莫染,别跟我耍心眼儿偷换概念,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可她没有,她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下了床,出了卧室,还没忘了把门关上。
咔嗒一声,我心却沉了。
我躲在被子里,想着她可能是去帮我拿面纸了,又或者去拿水,甚至去上洗手间,她肯定一会儿就回来。可我左听右听,左等右等,没有开门的声音。
我真慌了,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往卧室外头跑。以我对艾净亭的了解,她刚才的语气和举动太反常了,我肯定是干了什么让她特别介意的事儿,而这事儿,后果特别严重。
我先上了三楼,没有人,而一楼转遍了也没有。门口鞋还在,她肯定是没出门,于是我就往地下室跑,依旧空空荡荡。我当时腿软,想着这一个大活人,还能人间蒸发了不成?这才记起来,我二楼没看,又上了楼。
果然,艾净亭在书房,就在客卧的斜对面。而门虚掩着,所以我没听到关门声。
我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她整个人缩在沙发里,胳膊环着小腿,而头埋在膝盖上。那长发散着,遮住了脸,让我看不清,可她整个人却显得单薄无助极了。
“艾净亭……”我轻声唤她。
可她依旧低着头,不看我。
我走过去,蹲在沙发前,可她遮的实在太严实,我看不见她到底什么表情。于是我伸手,想拆开她环抱着自己的胳膊,可又不敢用力,怕弄疼了她。只好把手放在她胳膊上,就这么僵持着,时间突然特别漫长。
“艾姐姐……我错了,我不应该嬉皮笑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让我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会注意的,以后能不熬夜就不熬夜了,也不乱喝酒了,好么?”我看着她,话说的小心翼翼。
而我说完,看见她的胳膊动了下,而又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我才发现她哭了。
那眼眶很红,而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唇抿着,看着我,眼睛里也是委屈。
“莫染……对不起。”她说,“我不应该对你那个语气,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
如果说,刚才那冰冷的语气让我难受,现在的艾净亭,却让我心疼不已。说实话,我这一个礼拜光顾着生病,都没怎么好好看过她。我现在才发现她因为照顾我,整个人也憔悴了不少。
我伸手慌乱的擦着她的眼泪,又紧紧的抱着她,“艾姐姐,怎么能是你的问题呢?是我自己不听话,试图混淆视听。你只是担心我,怕我生病。你一边要工作,一边还得照顾我,是我太不懂事儿了。你别哭,我改,我肯定改。”
而她的手搭在我胳膊上,脸靠在我颈窝,我能感觉到一点点蔓延开的潮意。我心乱极了,偏偏脑子不好使,没有了平日伶牙俐齿的机智。只能一遍遍说着我错了,对不起,眼泪跟着掉,也落在她的脖颈上。
她这才抬了头,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莫染,别哭,我心疼。”
“可你哭我也心疼啊。”我看着她,眼泪还是止不住,“你想让我干什么我都干,你别哭。”
“我想让你爱惜你自己的身体,就像你爱惜我一样。莫染,年轻不是能挥霍健康的资本,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一点。”她看着我,那红着的眼神里满是认真,“或许你觉得,你在做正确的事儿,所以熬几次夜,喝多几次酒,没关系。但一次次的没关系,日积月累下来,终会给你带来麻烦。有些道理,等你设身处地的明白,就太晚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如果我的行为会让她难过,那肯定是我干了些不负责任的事儿,她一定有她的道理。那时候的我,其实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郑重的跟我说这一番话。毕竟熬夜、喝酒,为了未来透支着自己的能量和精力,似乎是每个年轻人的必经之路,我也不能免俗。
所以艾净亭的反应在当时的我眼里有些小题大做,又或是……过度保护?我说不好。总觉得她把我想的太娇气了,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没那么没用。
我记得那天我拉着她的手,去浴室洗脸,又拉着她回卧室,非让她陪我。本身就难受,再加上哭了半天,我头疼的不行。而艾净亭把手放在我太阳穴上,帮我轻轻的揉着,在我耳边,语气很轻,
“莫染,我总觉得自己比你大,应该把走过的弯路、碰过的壁,原原本本的讲给你听。让你不会重蹈覆辙,可以生活的轻松一点。可我不确定,这样会不会对你带来更多困扰,或许……你并不想听。”
我抬头,看着她。而她那神色里是无助,那唇抿着,没有一丝笑容。我觉得自己挺混蛋的,明明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为我好,可我为什么就干了让她那么难过的事儿呢?
可这事儿说出来,我为了工作、熬夜,结果病了,也显得没那么伤天害理,所以我脑袋里当时也全是浆糊。
可我知道,我不能放任她难过,那肯定不行。
所以我抱着她,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圈的特别紧,我说,“艾净亭,我没有不想听你的经验,我知道,如果你郑重的告诉我什么事儿,那肯定因为这件事对你,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你有你的理由。而现在的我,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但我会听话做到。我不想看见你难过,尤其是因为我,我会觉得自己特别混蛋。如果你看到我有什么不好的习惯或趋势,你以后就直接点跟我说,莫染,这样不好,你得改。千万别憋在你自己心里,又觉得自己左右了我的决定。你也知道,我没那么聪明,经验又少,做不到高瞻远瞩,所以你得多看着我点。只要你不嫌我笨,我肯定听话,以后严肃的问题,绝不嬉皮笑脸了。”
我一口气说完,才敢抬头看艾净亭,因为我怕自己会哭,话就说不完整。而她只是柔柔的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莫染,你一直很聪明。有些事儿或许你还不能设身处地的体会,我也希望你一辈子没机会真的理解。但如果你能听我的话,爱惜你自己的身体,我会很开心。”
当时的我,没理解这句话的深意,我只知道如果我能照顾好自己,少生病,那艾净亭就会轻松些,这一点就足够了。
所以后来经年日久的生活里,当我无可避免的为工作上的事儿着急上火,又或是陷入那些酒桌上,应酬场里觥筹交错。我都会想起,那天,艾净亭哭红的眼睛,和她的那番话。那种心疼和刺痛感,会让我不顾一切的把自己从钻牛角尖的情境里拉回来,也会找各种理由不端起酒杯,不让她担心我。
我一向听话,不是么?
而,直到我真正长大,才突然发现,那次她的眼泪,不是小题大做。可成长的代价,有的时候,挺重的,真的。就像凤凰涅槃,要么重生,要么湮灭,没有别的选择。而也是那次,我才真正明白那天艾净亭为什么如此失态,又为什么说,希望我一辈子没机会真的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事儿。因为她太了解这个社会了,也太知晓我。所以早就看见了,我可能要经历什么,而我又可能会怎么做。
她对我的保护啊,总是比我能预见的,要早的多。
那是2020年春节,阖家团聚的日子。那个年过的很热闹,我爹娘,我和艾净亭,都去了艾伯伯家过年,一屋子人,说说笑笑,一直到凌晨才回家。我记得,我开车带着他们仨,一路上我爹兴致挺高,还说着日子过得快,一转眼,星阑成了大小伙子,都要自己成家了。
而那个时候是我跟艾净亭在一起的第六年,我们俩感情依旧稳定,而我26岁,也算立了业,可以考虑成家了。所以我当时计划着跟她求婚,打算一辈子绑着她,这计划也跟老爷子说过。可变数来的总比计划快得多,初一凌晨,四点半,门口传来很急的拍门声,我吓了一跳,安抚了一下艾净亭,赶紧蹦过去开门。
我娘神色恍惚,连外套都没穿,她说,我爹陷入昏迷了,叫不醒。就这一句,我整颗心都沉了。我问她有没有叫救护车,我娘说已经打了电话。我回屋拿了外套,抓着手机准备回家收拾东西,跟车去医院。而艾净亭从楼上下来,她看着我,问我,出了什么事儿。
我记得我没有特别慌乱,而是笑了一下,跟她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老爷子可能得去趟医院,我得陪着,你好好在家等我。
我从心里是不想让艾净亭参与这事儿的,因为我写过,她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所以这种场景或许会勾起她的伤心事。我不知道一会儿会是什么情况,可我不想她难过。所以我有意避着她,没说实话。
可艾净亭却抿着唇,看着我,没说话,回身拿了家门钥匙、车钥匙,又拿了两件大衣,跟我娘说,她开车带我娘去医院,让我放心跟着救护车。
我那时候整个人是木的,我看着她,或许应该说谢谢,或许应该说还好有你,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我只记得我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神经反射似的弹回家,抓了我爹的证件和病例。老爷子躺在床上,像睡着了,只是怎么叫他都没反应。
我内心……应该是害怕的吧,但又觉得整个人很分裂。我异常冷静,甚至还能复述他一晚上做了什么,又喝了多少。而在救护车上,我握着老爷子的手,一边还在打电话。我知道柳逸认识的人多,而现在去的医院没准有她认识的主任医师,多点经验,多点把握。
半夜三更的打电话,又是过年,不报喜,说这丧气事儿,其实我挺抱歉的。可柳逸那边连顿一下都没有,跟我说,小染,我知道了,你别着急,一会儿在医院碰面。随后她就挂了电话,我耳边就剩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了。
我们去的医院挺好,而她果然神通广大。我们到的时候,医护人员已经在准备了。而我看着老爷子被推进手术室,而娘和艾净亭还没到。那灯亮起来的时候,楼道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我。
老爷子的身体一直不错,可他毕竟是个木匠,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雕刻的时候,工厂里头,都有扬尘粉末,所以肺不太好。而他这人贪杯,又爱喝酒,说了很久也改不掉,那天是除夕,他喝了挺多。
我坐在门口,脑子里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想。远处传来脚步声,我才回了神,看到是艾净亭和我娘。两个人的眼神都挺焦急了,她们问情况,我只能告诉她们,刚推进去,还不知道呢。
正说着话,里头有医生出来,说是脑溢血,具体成因可能是喝了酒,血压高闹的。而冬季本就容易发生这类情况,不算新鲜。而拍片子又发现,出血点旁边有个小血包,不大,但正是它压迫神经,导致昏迷,得做手术。但因为是在头部,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所以通知书还是下了的。
我记得我听完医生说的话,看着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读了一遍,然后签了名。又去缴费,办手续。而我娘那一直有艾净亭在照顾,可我连看她俩一眼,说句安抚话的时间都没有。分秒必争,我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也算半个学医的,那时候在大学念书学心理学,也看了不少大脑模型和切片。脑出血这事儿可大可小,小的,淤血化了跟没事儿人一样。大的,说不好就失去了语言或者行动能力,植物人了。
所以当时我的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性,又逼着自己不去想任何可能。我坐在手术室门口,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坐着。
而柳逸来了也挺快,她爸妈也来了,还有欧阳。兴师动众的挺不好意思,我当时还说,柳逸,你怎么这么不靠谱,干嘛把大家都惊动了啊,没什么大事儿。而柳逸看着我,眼眶红了,说小染,别怕,我们都在呢。
我说,我怕什么,我爸没事儿,他福大命大的。
而柳逸抱了抱我,说,嗯,叔叔肯定会没事儿的。
一群人等在门口,而柳逸和欧阳去找值班医生问了情况。不知道谁的关系,主任院长都来了,弄的挺隆重。我娘跟我一样,安静的坐在手术室门口,而艾净亭坐在她旁边,一直握着我娘的手,那眼睛却看着我。
我坐在她斜对面,看着她,冲她笑了笑,口型说,对不起,好好的年,给搅合了。
而她抿着嘴,眼睛里闪着水光,只是摇摇头,一句话都没说。
我应该走过去,揽住她的肩,也应该跟她说谢谢她照顾我娘,又跟着我凌晨跑到这来,太辛苦了。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
而她,也看着我。
手术一连做了几个小时,我让柳逸、欧阳,和她父母先回去,说回头有消息再给他们打电话。医院的事儿都安排差不多了,如果我爹喘着气儿出来,病房已经弄好,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柳逸没同意,她说她要陪着我。我说那你留着,让欧阳把我娘和艾净亭带回去,她俩得休息,吃饭,回头好来替换我。
我想把艾净亭从这场景里带走,她跟我爹后来关系很好,也跟我说很开心,自己能多了这么一位父亲。可她已经失去过一次父亲了,我不能让她眼看着,再经历一回这噩梦。
所以在走廊,我跟她说,艾净亭,你先带我妈回家吧,替我照顾好她,行吗?
而她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问我,那谁照顾你呢?
那一瞬间我是想哭的,所有情绪压在心里,她的温柔那一刻能把我压垮了。可我不能垮,还有很多事儿要处理,很多决定要做。而我更不能哭,毕竟老爷子在里头,我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哭,能解决问题吗?
所以我笑着,说我没事儿,柳逸在这呢,她盯着我。
她看着我,抿了抿唇,说了句好,就带着我娘,跟欧阳先回去了。
原谅我的不孝顺,我娘当时什么反应我没看,又或是我没敢看。这事儿对她来说比我更痛苦,也更难接受。可她性子要强,很多事儿不说出口,倒是跟艾净亭一样的。
而她们都走了之后,我坐在门口继续等,旁边是柳逸。我知道,她有话要说,或许是我刚才的语气和态度,或许是我的表现太混蛋。可她只是拍了拍我肩膀,一句话没说。
等待,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省得你们好奇,提前揭晓谜底了。有的时候,人如果有预知能力,又或者开了上帝视角,或许会过的好点吧,选择也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