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也跟着回过了头。

隔着防护服，看不清穆之铭的表情。但从他紧抓着官殷见的手、微微颤抖的身形来看，他现在应该是双眼通红。

唐泽看到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什么，这才明白他如此激动的原因：

名牌——穆之锦。

这也是穆之铭参与调查的原因。

存氧量陡然发出了下降1%的提示音，穆之铭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你快点打捞。”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方栩予看着他，一言不发。

随着打捞继续，他们这才发现防护服并不完整：胸部以下的部分被从侧面撕扯去大半，只剩下一边的袖管和残破的裤腿，循环管道暴露在外面。

这预示不太美妙。

也是因为防护服并不完整，后续的打捞便快了许多。没多久，整件防护服就被从沼泽里拎起来，上面挂着的污泥和泥鳅样的浊物不断淌下来。

“表面的污泥可以用来研究沼泽环境，也不算亏。”

官殷见说道。

穆之铭拉住了他：“拿近点看看！”

“按照流程，野外取样的物品都要先外挂在取样箱里，回去做隔离处理才能近身研究。”

“这么复杂的环境，哪怕开启空气交流都很危险，何况把外界物品直接放进来。穆队长不可能不明白吧？”

穆之铭松开了手，跌回到座位上。

“那往车窗这里凑近一点可以吧？”

官殷见没有异议，于是操纵机械臂，把防护服吊到了穆之铭所在的那一侧窗边。

也就是唐泽那边的侧窗。

机械臂靠得太近，防护服贴到了窗上。唐泽只看到一大片胶状、黏液状的污渍顺着透明的车窗流淌下来，一下子把他侧边的视野糊住了。

穆之铭凑了上来，凑在窗边看。

这身防护服已经非常破旧了，外面又裹着厚厚一层泥状物，如果不是借助扫描，恐怕都分辨不出是什么。

除此之外，它连具体的款式很难判定，更不要说在上面发现名牌、编号之类的特征物。

穆之铭想用肉眼看出线索，可能性微乎其微。

“等分析结果出来，我会告知你的。”

方栩予说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回程。只要不惊动他们，日后有的是机会。”

穆之铭还是没有动作。

他握着拳靠在窗边，面罩几乎贴着唐泽的耳旁。他咬牙挤出的那句话，也只有唐泽听到了。

“……也只有你们是来日方长。”

唐泽睫毛一颤，猛地清醒过来。

B区的人从来都不被当人使。他们是物，只有在最短的周期内物尽其用，然后丢弃。

等待他们的不是退休，而是等到异变后送入隔离区。

现在他们知道，隔离区也不是尽头，接下来他们会被送到这里，成为“实验”的一部分。

最后，再成为一件残破的防护服。

唐泽一瞬间理解了穆之铭心底的愤怒。在他的心底，又未尝不是这种感受？

因为基因检测被划为“低等”，之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压迫……B区人的命运从来都别无选择。

穆之铭随时都可能失去下一次参与任务的机会，而A区人从不用担心这种问题，方栩予当然可以轻飘飘地说出“保全队员最重要”、“今后有机会”。

可穆之铭没有选择。

哪怕他也是队长，哪怕是面对48个队员的性命，他也一个都救不得。不是他不想，不是他无能，而是无力。

正想着，旁边的穆之铭突然喊了一句：“这里有东西！”

唐泽循声看过去，看到穆之铭用手指指着一个位置。

那是防护服完整的一只袖管，这会因为污泥剥落了些，露出了袖口上一个标记。

这个标记不是原本就在防护服上的，而是后来别上的。它看起来是耐腐蚀的材质，即便衣服已经残破不堪，这块标记还十分完整。

标记上印着的，是一个古怪的多边形，似乎还有几种颜色。

“他们果然有组织！这是组织的标记！”

穆之铭说道。

“我见过这个东西，我姐姐留下的东西里有。后来我会去饲养区，也是因为在车库发现了这个标记！”

“组织的标记？”

方栩予问道。

“错不了，他们和我姐姐的失踪有关……他们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们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里，这是他们的大本营，姐姐的消息一定在这！”

存氧量又开始加速下降。

“穆队长。”

方栩予压着语气皱了皱眉头。

“保持冷静。”

穆之铭喘着气，转头看向他。

“你见识过一次，应该知道这里的环境不容许我们放松。”

方栩予的声音依然平稳。

“标记的事我们回去自然会调查。A区能动用更多资源，也有更高的权限，相信能查出的信息不会比你在B区查出的少。”

“现在请安静坐好，我们要从这里离开。撤退比前进更危险，我们必须全神贯注。”

穆之铭没有再开口，呼吸倒是肉眼可见地平息下来。

耗氧速度开始放缓，很快恢复到了原本水平。

就在这时，耗氧速度突然又急速飙升起来。

几个人本能地看向穆之铭，发现穆之铭也在疑惑地张望。下一秒，他们才意识到造成这一变化的根源——坐在前面的唐泽。

“唐泽，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方栩予的语气一下子急切起来。

“没事，队长在呢……嗯？”

他握住唐泽的手靠近过去，却发现唐泽的状况和进来时并不相同。

他的异状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重污染的环境，而是因为一个近在咫尺的突变。

——那件防护服动起来了。

“刘姨、官殷见，快确认发生了什么事！”

方栩予看到侧窗的景象，也忍不住吃了一惊。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异变物：植物系的，动物系的，动植物混合体的，似人非人的……但从没见过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特征的东西能异变的！

防护服剧烈地抽动着，内部残留的污泥和机油随着挤压喷溅出来，在侧窗上投下大团大团的污渍。它手舞足蹈，用空空的袖管和领口撞着侧窗，让侧窗更加泥泞。

“怪了……内部没有检测出异变物攀附的痕迹。”

官殷见喃喃道。

“防护服这种没有生命的东西不可能异变，一定是有什么在操控！”

方栩予把唐泽拉向自己的怀里。

“没有异变物攀附……那就是机械动力！”

“浸泡在那种具有腐蚀性的淤泥里不可能还有能驱动的机械动力……是生命，这件防护服有‘生命’！”

“说什么鬼话！”

方栩予一咬牙，顾不上许多，直接将车掉了一个头，全速往回开去。

“官殷见，丢掉那东西！”

“刚才就已经松掉机械钳了。这东西不是被机械臂夹着，是自己攀在车上！”

“什么？”

唐泽被方栩予拉到怀里后，原本的位置空了出来，穆之铭便往前挤了进去。

他紧贴着车窗，用冷荧光确认防护服的情况。

“污泥有黏性，它已经完全把自己粘在车窗上了，现在它是在攻击，可能想破门而入。”

“暂时没发现车身被腐蚀的迹象。”

穆之铭干脆站了起来，更加仔细地研究防护服。

污泥遮挡住了车窗大部分，他只能从没被覆盖的间隙中往外查看。防护服抬起袖管敲击的动作，看起就像一个“人”。

“这东西虽然没有关节和肌肉，但是肢体活动都遵从人体的关节限度，说明它的行为有人类的意志主导。”

他说道。

“有人远程操控它？”

方栩予问道。

“远程操控也需要动力，这东西是自己在动……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新型异变物，把人的一部分融进去了。”

“可里面不是空的吗？”

“只是看起来空，因为它的形态并不像藤、藻或者其他异变物一样有相对独立的实体。”

穆之铭的声音一沉。

“如果这个异变物是薄薄一片，就像皮肤一样紧贴在防护服内侧，以此活动呢？”

“皮肤……”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个描述，但是以此也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车中陷入了沉默。

人类、皮肤……那皮肤中包裹的血肉、脏器、骨骼……都去了哪里？

而唐泽知道，穆之铭的猜测方向几乎是对的。

那件防护服内突然散发出强烈的污浊的能量，夹杂着一大堆像是幻觉、又像是真实的画面，一下子侵入了唐泽的身体。

脏……好脏的东西……

唐泽感觉到了一阵痛苦传遍他的身体，像是受到了疯狂的挤压，压得他连五脏六腑都快吐了出来；接着又是一阵疯狂的撕裂，几乎把他扯成了几块，血肉都喷涌出去……

这不是混杂着各种意识的能量，而是来自于一个人的——一个人的痛苦和记忆。

这片区域里，有大量经由人体后带上了他们“痕迹”的能量。由于对能量感应的增强，唐泽即便不直接吸入，也能“读”到里面这些污浊的气息。

他能体验到那些痛苦、那些绝望，就像亲身经历一样。

防护服还在疯狂攻击着，像在宣泄自己的愤怒。

方栩予把唐泽又搂得紧了一点。

“穆队长，你别凑那么，车都有点失去平衡了。”

穆之铭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你别压在车门上，车的重心都往那边偏了！”

“我们现在在全速前进，不保持车辆重心很容易翻车。”

“重心往这边偏了？”

穆之铭重复道。

“……糟了！”

穆之铭赶紧往反方向一跳，车里的警报同时响了起来。

【车辆右侧异常，车辆右侧异常。】

【侧翻警告！侧翻警告！】

“什么鬼情况？”

方栩予把车打了个急弯，试图通过向心力平衡车身，但效果微乎其微。

“那个防护服变重了！”

穆之铭喊道。

“外面的淤泥越来越厚，不是它本来带的，是它从沿路吸上来的！”

方栩予动作一顿。

接下来，像是严重穆之铭的话似的，一大片污泥打到了前窗上，将右半边的窗子抹黑了。

作战车发出了失衡运行的异常响动，侧翻警告和耗氧警告同时响起，交织成一片。

沿路沼泽中的污泥，像是喷泉一样朝着防护服攀附的位置涌去。

左侧的车轮已经抬离了地面。

“快！弃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