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内光线黯淡,来看这场电影的不乏猎奇的情侣。
沈锐把影票揉成了个团儿,捏在手心,提议道:“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电影,你不喜欢的话,咱们就不看了。”
“不,我很喜欢。”
“真的?”
温以宁狡黠一笑:“我是艺术家,不是乖乖女。”
食色,性也。
她本能的羞涩,却不会避讳性。
他好像真的,把她看小了。
沈锐松了口气,只盼不要因此冒犯到她。
电影开始播映,影院里安静了下来,偶尔发出爆米花在口中咀嚼的脆响。
女孩的声音轻轻传近了耳朵。
“沈锐,谢谢你尊重我。”
沈锐怔然,握紧的指骨松了下来。
接下来的137分钟,沈锐无心观影,他反复琢磨着那句谢意,逐渐品出了另外一层味道——曾经,有人在这种话题上,侮辱过她。
坐在他们前面的一对情侣搂抱在一起,忘情地接吻。
温以宁大胆地看着他们,像是第一次近距离看着一对男生女生接吻时那般,眼眸微张,心中空白。
她记得,那个男生面对着自己,一边狠狠地吻他的女朋友,一边看着她,眼睛里含着挑衅。
当时,羞涩感袭击了她,她甚至忘记了别开脸,像欣赏博物馆的文物一般行着注目礼。
前座的情侣吻得旁若无人,男人的手甚至摸进了女人的衣领。
温以宁及时转开了目光。
之前有一个男生向她告白,她问那个男生,什么是喜欢。
男生想了很久,红着脸对她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和她有身体接触。”
看着男生黝黑的脸,温以宁心头涌起厌恶。
她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和女生拉手,她都会觉得不自在,何况是男生。
好像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她的心理防线内。
沈锐打了个哈欠,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截冷白的下颌,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扫过他的薄唇,温以宁脸庞微微一热。
她好像从来都不排斥他。
“Lolita,light of my life,life of my loins.My sin,my soul.”(翻译: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电影里,富有故事感的念白缓缓结束。
-
走出电影院,天色已暗。
像是从一个世界跳出来,立马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不真实感扑面而来。
天空上奇形怪状的云朵被夜神亲手染上了灰蓝的颜料,好像那只可行万里的鲲兽,展开了它巨大的背鳍,深邃而空洞。
沈锐瞭望四周,低头问她:“想吃什么?”
随便含在嘴里,温以宁将欲/望脱口而出:“想吃面。”
“OK,那就吃面。”
“可是你还没说你想吃什么?”
他笑了:“我也想吃面。”
他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手臂,似有电流引入心脏,酥酥麻麻的。
她把这种感受放大一千倍。
——恍若做过一场旖旎春梦。
沈锐:“在想什么?”
“我在想……”温以宁抬起头,“金钱是纯洁的,性是纯洁的,而人性偏要反其道而行,把纯洁之物碾在鞋底。”
“嗯。”
“从前,每当旁人问我吃什么时,我只说随便,有老幼的话,一定要先问孩子老人想吃什么,这是礼节,并没有错。”温以宁轻轻吸了口气,笑了笑,“你瞧,你选得电影实在是好,好到我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你不是胡言乱语,你是又生了顾忌,唯恐自己说多了话,可在我这儿,你不必怕。”沈锐温声说。
天冷,说话时传出洁白的雾。
温以宁冻得红彤彤的,笑起来牙齿发冷,心头却如同被温泉浇过似的暖。
沈锐送给她一个名为“真诚”的礼物。
而她又有多少年,没被人认真对待过了。
温以宁主动揽住他的手臂,迈开步子,边说:“走,我们去吃面。”
喜欢吃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尊重地问了一下她的胃,胃说,它喜欢吃面。
有一次和同学们出去聚餐,大家竞相说着要吃什么,有喜欢吃麻辣的,有喜欢吃酸辣的,温以宁沉默地不出声,仿佛不参与这项活动似的。
旁人问起,她只微笑着说:“我都行的。”
其实她有肠胃炎,吃不得辣。
面馆的名字很有趣,叫“倍儿有面”,火锅麻辣烫落满大街小巷,爱吃面的人不多了。
“等回怀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削面。”
沈锐来了兴致:“哪家?”
温以宁摇了摇头:“那家面馆没有名字,我妈妈喜欢吃,总是去。有位老爷爷常常坐在柜台边收钱,做面的婆婆是他的妻子,因为老爷爷只剩下一条手臂,我们就给这家面馆取名叫做‘独臂老人’。”
“我妈生前也喜欢吃面,”沈锐顿了顿,眼底闪过一瞬的落寞,“她是得癌症去世的,肺癌。”
“对不起,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人终有一天会离开的。”
“我爷爷也是因为肺癌去世的,疾病总是防不胜防。”
温以宁回想起那个停在回忆里的慈祥老人,眉宇间浮现出愧疚之色,嘴唇微颤,欲言又止。
“我爷爷很爱我,但我那时年龄小,不懂得怎么爱他。”
还是三年级的时候。
学校离爷爷家近,小以宁中午下了课,就走到爷爷家吃午饭。
爷爷不大会做饭,总是煮方便面。
小以宁吃腻了,嚷嚷着难吃。
可如今,面馆再多,方便面的牌子再多,却再也不会有和那一晚面条一模一样的“难吃”味道了。
这时,年轻的服务生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过来:“您二位点的清汤面。”
汤面上漂浮着一层辣油。
沈锐要了个勺子,把上层的辣油撇到自己的碗里:“我能吃辣的。”
“谢谢。”
“同桌,看过托尔斯泰的《复活》吗?”
温以宁目光一滞,缓缓说:“身为贵族的聂赫留朵夫,回头看去,他对不起曾经那个天真的农奴私生女,聂赫留朵夫以一生来忏悔……”
“人这辈子,总有对不起的人,也会被人对不起,请不必活得小心翼翼。”
沈锐把那碗撇干净辣油的汤面推到她的跟前。
温以宁没说话,眼眶酸涩,含着泪吃掉了那碗面。
有时是一碗面,有时是一张车票,有时是一个交叉路口,明明渺小甚微,却又牵扯着一个人二十年、三十年、百年。
犹如现在,手臂牵拉着伤口的疼痛。
沈锐察觉有异:“受伤了?”
“小伤而已。”
温以宁想撩开袖子给他看,然而血迹干涸,黏住了衬衫,轻轻一扯,就是一阵撕裂的痛。
在沈锐愈来愈沉的目光下,温以宁咽了口唾沫,嗫声说:“就是碎玻璃划了一下,出了点血。”
“嗯。”
“真……没事儿。”
沈锐莞尔:“回家吧,小伤也应该处理一下。”
血痂黏住了,处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沈锐拿了一把剪刀,延着她手臂的曲线,全神贯注地一点点剪开。
他动作轻柔,温以宁几乎感受不到疼痛。
电话铃声响起,是温父打来了,温以宁接了电话,将音量键按到最小:“爸爸。”
“以宁啊,学校是不是快放假了?”
“嗯,今年放得早,我们已经结课了,有一周的考试周,考完试就可以离校了。”
“嗯,你是怎样打算的?”
温以宁翻开订票的软件:“我一会儿就看看高铁的票,买不到的话,只能做火车了。”
温父沉默了一瞬,说:“以宁,我和你妈一致认为,你寒假可以先留校学习,顺带在学校附近找一份假期工,提前进入下社会……妹妹还没有期末考试呢,她马上就要升初中了,这次的考试至关重要,你就不要回来打扰她了。”
衬衫袖子已全部剪开,只差撕下黏在伤口上的那一层不知从何撕起的染血白布。
沈锐犹豫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撕,她不至于很疼。
听到电话里的要求,沈锐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温以宁。
“以宁,你在听吗?”
“好的爸,我知道了。”
没说再见,挂断了电话。
温以宁嘴角垂在两边,灯光照不到她乌黑的眼底,睫毛映在眼下的乌青上,卸掉笑脸后,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沈锐蓦然想起,为了心动国风画展,她好几个晚上不曾安眠。
房间静谧,女孩的叹息声清晰可闻。
她退出订票的软件,手机丢在一边,低头看到了手臂上的伤口。沈锐处理得很干净,多余的血已经拭去了,只剩一点布料顽固地缠着手臂。
边缘卷着血红色的边。
温以宁咬了咬牙,捏住边角,闭上眼快速地扯了下去。
她的动作过于粗暴,伤口撕裂得更为严重。
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粒,然而她浑然不在意,轻声说:“沈锐,我不疼。”
他怔住,望着那条纤瘦的血色手臂,喉咙发噎。
温以宁拢紧了双腿,空调29℃,牙齿却在轻微地打颤。
“其实高铁票我早就订好了,我很期待这次回家的,我想我姥爷,想我的姥姥……可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让我回家呢。”
女孩把头埋得低低的,淡声说:“去年起,寒暑假我就再也没回过家了。”
上个暑假是做家教。
上个寒假是打零工。
偶尔给爸妈打个电话,多半无人接听。
好似考上了大学,就和他们彻底隔开了似的。
一旦考完试,他们又必定会立刻打过来,询问考得怎么样,不论好与坏,都是一通家庭教育。
可她真的很想很想回家。
“温以宁。”沈锐的声音。
她动了动,却没抬起头。
“乖,我送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的英文和翻译皆出自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创作的长篇小说《洛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