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罗森伯格家族拥有好几栋摩天大楼,我们就在其中一栋楼跟随大艺术家们学习。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在那个知名的教室“萨布丽娜之家”听法国方舟剧团赫利俄斯的明星Chiron先生讲习。课程进了二分之一,短暂的休息时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几个画家打扮的年轻人闯入了教室。
你们都不许动,我已经在地板下面装好了炸药!
他是这样说的。
起初没有人相信他,直到他开枪打死了笑得最大声的同学。
人们开始尖叫、惊呼、逃窜。
都怪你们这些厨余垃圾,我们小地方出身的画家才没有饭吃!
他吼了一声,引爆了炸药。
我看着火光接连升起,双腿却迈不动一步。
你不能死,拜托你活下去。
这是谁?这个班里之前有这个人吗?
我在最后一刻被推了出去,而那个人被火海吞噬。
怎么回事啊,你是谁?你还活着吗?我的腿好疼,谁来救救我……
我应该看清了这个人的长相,但我却再也无法回忆起他或者她的脸。每当我试着构建对这张脸的想象,看见的只有一片黑雾。
这个人会长什么样呢?
细细长长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皮肤很白。脸颊微微凹陷,眼眶略有一点深邃。眼睛是……是混着紫色的晶蓝色吗?像画作中的星河一样。
这样的人,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北斗?
才不是北斗啊!
我骤然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我想起来了,是北斗把我送回家的。窗外完全黑了,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我感觉身体有些不自然,掀开被子一看,我居然光溜溜的一件衣服都没穿。搞什么啊!我脑子转不过来,只觉得被做了很过分的事。诶?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我摸到了肚子上的伤口,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才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线。已经被缝上了,虽然一看就明白手法的粗糙与拙劣。疼痛没有消失,但远没有之前难以忍耐了。这里,有北斗的生命。我不由地摸了摸存在感强烈的缝合痕迹,温暖的触感传递到了指尖。活着真好。
对了,北斗去哪了?她还在在我家吗?
“北斗?你还在吗?”
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回应,安静得连心跳声都听得见。是不是睡着了?她伤得那么严重,不能就这样放她回去。我把被子裹在身上,推开卧室门。黑暗之中,北斗漂亮的蓝眼睛发出醒目的光芒,就像夜间活动的猫科动物。
“北斗?你在那里吗?”我轻轻地问道。
没有回应。我走到她身后,她也没有发现我。北斗戴着一边耳机,双手在茶几上敲打,像弹钢琴一样。我站在她的侧后方,对着她的左耳说话。她还是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动于衷。
“看我这边啦!”我拔掉耳机,她愣怔了一下,马上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北野?你终于醒了。”
“托你的福,我捡回来一条命。为什么不开灯?”我摸到开关,打开了客厅的灯。
北斗被光线一晃,眯起了眼睛。她依然穿着破破烂烂的工作服,身上脏兮兮的,浑身散发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脸上的伤和头发被凝固的血黏在一起,露出来的手臂和胸腹都有不同程度的淤伤。这家伙是一点没处理自己吧……这么长时间都在干嘛?不要命也得有个度吧……
“北斗……”
“我可没干坏事!帮你擦了一下,还有缝上了……觉得丑我也没办法,你可以自己想办法。”她看到我裹着被子,举起双手投降。
“呆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说你在这干嘛呢?”
“过了这么长时间,尸体差不多该被发现了。我需要确认不会惹来麻烦。”
“结果呢?”
“他们都去抓那个什么铁什么……没有人关注我们弄死的人,至少看来是一笔带过了。”
“那就好。你说的那个应该是‘铁马浪人’吧?”
“随便啦,反正与我无关。”
“也是……好了大明星,你现在该去处理一下自己的问题了。”
“我没有问题。”
“你听不懂话吗?你赶紧去把自己洗干净,该缝的地方缝一下。”
“我不要。”她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很疼的啊……而且我累了,不想动。”
“驳回。我从来没感觉你怕疼。你不想动的话我帮你。”
“不要不要不要!”她一脸惊恐。
“不听话就从我家滚出去。”
“那我走。”她扭头就走。
“不许走!给我回来!”我没想到她真的会走,抱住她的胳膊就往回拉。这么一拉扯,裹在身上的被子毫不意外脱落了。北斗回头就看到了□□的我。她飞速扫了我一眼,闷闷地别过头去。仔细一看,她的耳朵还没有变回原样,像童话里面的精灵一样又细又长,而且,在慢慢变红。
“没什么不能看的。”我说。“你不是早就看过了吗?好了,好好看着我。”
她还是不肯直视我,眼神飘忽。
“再这样我就要亲你了。”我威胁她说。
“不,不行!”她像炸毛的猫似的弓起背,捂住自己的嘴。
“那就乖乖听话。我又不会吃了你。”我把她推进浴室,扒了个一干二净,这样她就逃不掉了。哇……居然是小熊内裤……我差点笑出声。我随便找了两件衣服穿上,打好热水,又拿了几条新毛巾。从我进来到现在,她就背对着我。我当然理解她的顾虑,于是丢给她一条毛巾遮住前面。
北斗先解除了防护装置的保护色,漆黑的鳞片遮盖了前胸后背。类似现代科技产物的合金部件包裹住脊柱,亦或是直接代替了本该存在的骨骼,机器人似的从颈椎连到尾椎。冷血动物的角质组织与机械突兀地结合,看起来既恐怖,又稍微有点恶心。我努力不去在意,等她卸掉这些不该存在的器官,我才能继续检查她的身体。她的伤集中在上半身,到处都是刀伤。贴着脊椎和肩胛骨的伤尤为严重,外翻出来的血肉都变黑了。还有一个非常显眼的弹孔,应该是不久前被鸣海打伤的。仅仅是后背就没有一块完好的肉。我用热水打湿毛巾,小心地擦掉血污,还要注意不能碰到伤口。这个过程十分煎熬,才处理了一点点我就满头大汗,时间的流逝格外漫长。
“疼吗?”我好像碰到了不好的地方,她突然抖了一下,吸了一口凉气。
“不用管我。你只管做你的。”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反而开始担心了。
“疼的话要跟我说。”
“我不怕疼。”
“疼死你算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太不正常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安分。她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都是半个身子埋进土里还能接着讲没品笑话的顽劣少年,现在突然老老实实的坐在这任我摆布,我浑身上下和吃了变质蔬菜一样哪都不舒服。她是有什么心事吗?就算问了也不可能告诉我的吧……她总是这样,在各种地方都要跟我划清界限。我当然理解这是出于保护我的目的,但是适当透露一下也很为难吗?到底是什么事能把她为难成这样……
“北斗……”
“北野亚弥……”
我们两个几乎是同时开口的。
“你先说。”我对她说。
“明天的排练,你打算怎么办?”
真讨厌啊,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明天我们的排练就正式开始了,我和北斗一身伤病,动都快动不了了,别说舞蹈排练,歌唱训练都不一定能完成。第一天就请假的话,其他人会怎么看我啊……索福克勒斯正式结成第一天就掉链子,太丢脸了。想想夏极的目光,我全身都要结冰了。还有那个牧野小姐,我可不想被她凶巴巴地指责!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请假的理由。往好处想想,说不定第一天分配一下具体工作,领到台本就解散了。可是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熬,一昧拖延下去除了自毁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硬着头皮去吧。”
“之后呢?你要拖着残废的身体跳舞吗?”
“……没有办法了吗?”
“有的。你知道的不是吗……”
“你要我和你……”果然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啊。
“你要怎么做呢?”
“我……没法选择。”我停顿下来。
“你没有拒绝我。”
“告诉你实话吧,我觉得我现在可以忍受。”
“为什么不拒绝我?”北斗无视了我,语气变得咄咄逼人。她转过身抓住我的手,脸色黑得可怕。她的语气完全就是在质问我:“你是为了工作才留有余地的吗?”
“我不像你,失去剧团的席位就一无所有了。”
“我也是‘一无所有’中的一部分吗?”
“毕竟你早晚有一天会回到莫比乌斯……”
“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你会赶我走吗?”
“我可没这么大权力。”
“你讨厌我吗?”
她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啊,问的乱七八糟,我都要被搞蒙了。我们不是在说工作的事吗?怎么就转移到她身上了。
“我不讨厌你,但是我还没有原谅你。”
“这样就好。永远不要原谅我。”说完,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森,我知道这是她要杀人的眼神。
北斗猝不及防把我扑倒在地,将我的双手交叉后按在地板上。
“你,你要干什么!快滚开!”
“现在才告诉你可能迟了,但是,有人跟我做了一笔交易。只要我按照他的名单杀掉那些人,我就能拥有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的特权。北野,你是名单上的倒数第二个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名单,谁要杀我!”
我彻底傻眼了。这个用自己的命救我的人怎么会想杀掉我呢……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北斗发过誓,她不可能伤害我。她固然可恨,我也没有一秒钟放弃恨她,但是……但是……她又要欺骗我了吗……
“我会依照约定杀死你。”
“给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实在不明白,难道她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在骗取我的信任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决定要杀我?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这就说得通了,她这样的大明星根本没必要跟我这种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讲情面。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其次就是汹涌的愤怒。即便是日日被儿时噩梦害得夜不能寐的时候,我也从未有一次感受过足以抽干血液的悲哀。我给了她我能许诺的所有的信任,她却欺骗我,让我的心自以为独受偏爱飞到了天上,然后再残忍地折断我的翅膀。你这个恶魔……
“接受我、饲养我。作为我的新娘活下去吧。”
北斗咬破舌尖,伸进我嘴里。滚烫的血一碰到我的口腔就融化在黏膜里,好像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我身体里筑巢。内脏火辣辣的疼,蚂蚁钻过我的肌肉、血管,所到之处,血肉尽数被蚕食。小虫子从这里爬到那里,横冲直撞要冲破我的皮肤。我感觉体内有东西要炸开了,感官构筑的物理世界正在咆哮着崩塌。
“北斗……我恨你……”
她束缚住我的身体,一言不发。我在地狱般的酷刑中痛苦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侵入躯体的破坏者最终与我融为一体。
巨响从后方传来,我来不及判断声音的源头就听到北斗呼喊我的名字。
“北野——”她喊得好伤心。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覆盖了我的眼皮。
噪音停止后,北斗擦掉了我脸上的血,扶着我靠着浴缸坐下。
“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她蹲在我旁边,把脸伸了过来,等着我揍她。
“说话啊!你都对我做了什么啊!”我气得想哭。骗子,你这个骗子!不是要杀我吗,你杀了我,杀了我啊!为什么停手了,你怕了吗!可恶……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
“别哭……”北斗手忙脚乱地擦我的眼泪,右手始终藏在身后。她才知道安慰我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这个,你看。”她给我看藏起来的右手。她手里有一颗子弹,掌心被子弹割开,鲜血淋漓,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的手……刚刚是你抓住子弹了吗……”
“抓一颗子弹比呼吸都容易。重要的是我必须让他们以为你死了。”
“怎么回事……”
“你睡着的时候,有人来过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点小意外不应该打扰你。我没想到他们还有一个人躲在外面。”
“‘他们’说的是?”
“我雇主手下的其他杀手。”
“这么说要杀我的事是真的了……”
“因为我一再拖延,雇主好像失去耐心了,所以才会找其他杀手来。他们太瞧不起我了,故意选了我在你家的时候动手,既然急着送死那我也没什么好推辞的。”
“尸体呢?”
“你不用管,我已经处理好了。”
“所以说刚才你对我做的……是在演戏对吧?别不说话呀,你这样我会害怕的!”虽然现在已经怕得要死了。
“一半是真的。”
“骗人的吧……”
“新娘的部分,是真的。”
“我不要,我不要做什么新娘,我还不想死!你快点把我变回去,快点!”
“恐怕有点困难。”
“意思说不是完全无计可施?”
“嗯。你杀了我,就解脱了。”
“才不要杀人啊!”
“那就没办法了,你做好觉悟吧。好了,不跟你开玩……”
“我不能接受!你给我负起责任!随随便便就把我变成私有物,你难道不觉得愧疚吗!我努力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给你当储备粮的吗!”
“其实更像私有物的是我吧……”
“谁管你!你最好现在就想到办法,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我会用尽余生报复你,叫你到死都不得安宁。”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与其指望奇迹发生,不如诅咒我死快一点。想报复的话就报复吧,只要你永远心怀仇恨,向死的欲望就永远无法与你同行。我背叛雇主选择了你,这是我自己的意志,剩下的就交给报应吧。杀死我、诅咒我,亦或是报复我,无论来的是什么我都会接下。”
“这可不行,你也得活着,我不允许你轻轻松松就死掉。我要你活着受苦。”
“好凶啊。我记得我说过的,我从来不需要新娘。你紧张什么,我们之间压根就没有完成新娘契约。谁让你不听我把话说完就嚷嚷着要把我折磨死,你比那个精神病小鬼还残暴啊。”
“你又耍我……可恶的东西……”
“契约是两个人的意志达成一致才能完成的。尤其是新娘的契约。把契约比作训狗的话,属于新娘的部分是绳子,而属于我的部分就是项圈。你现在只是握住了绳子,项圈并不在我脖子上。”
“那你为什么要把绳子给我?”
“我有必要把我的气味留在你身上,以防那些不知死活的残次品找你的麻烦。比起用眼睛看,捕捉气味要准确的多。你也知道,要改变一个人的认知太容易了。但是气味不会轻易改变。气味或者说某种感知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才能理解的信息,好比人类的基因,独一无二且无法抹去。气味也会反映出那个人的力量,是强是弱一看便知。而且利用气味划定领地也是一种本能,和野兽没有区别。那么未经许可闯入他人领地会被怎么样呢?”
“狼和狮子会杀死任何试图侵占领地的敌人……”
“看来我不需要解释下去了。”
“我不还是成了你的私有物吗……我承认你很强,可是万一遇到游星那样的怪物,你能有几分胜算呢?”
“你过来点。”
我把耳朵贴近北斗。她压低声音对我说:“给你透个底好了,这话我只跟你说。我是人类这件事绝无半点假话,但同时,我也是全世界最强的怪物。没有人比我更强,只要我愿意,就算是神明也得死。”她对着我的耳朵吹了一口冷气,吓得我一激,差点撞到脑袋。
“你说的倒是厉害,那你当时为什么被游星打得满地找牙?”
“因为现在的我确实很弱。至于原因,你好奇吗?”
“我也不想好奇呀……你还是说吧。”
“我和塞西莉亚只维持着最基本的关系,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绝对不会碰她一下。克拉丽丝死后,我从塞西莉亚身上拿走的东西只能勉强维持生命。我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活得更久一点……总之就是这样了,我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她苦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好像下定决心似的地对我说:“不小心把你牵扯进来了,以后我们就要共享同一个命运了。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要你的命,送上门来我也不要。还有,刚才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太想道歉,你揍我一顿可以吗……”
“道歉也没用。”
“那你要怎么办嘛……不然我还是走吧。”
“不行,你哪也不许去。我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我把她抓到凳子上,重拾处理伤口的工作。北斗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乖乖坐下了。枪击的瞬间她开启了防护装置,现在也没有解除。
作者有话要说:想看评论(哭哭)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