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睡得很踏实，也许是因为信任的人守在身边，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时，大楼外熹微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当中若隐若现。

沈君歌睁开眼时，腰上的手还隔着被褥搭着，她转头望见唐礼安静睡着的脸，鸦睫近到根根分明，脸上的线条平日里不笑的时候，总有种骄傲蔑然的冷漠之感，此刻却温和了些，像个温驯的少年。

他应当是很累了，不然怎么会连她用手去触摸他的眼睫时都没任何反应。沈君歌轻手轻脚的从被窝当中蹭了出来，时间还早，透过玻璃像是能看到冬日清晨里空气悬浮着的冰晶折射出的泠泠光泽，点缀了外面的一片暗色的天地，这样的景色和心境，让她觉得很舒适，想拿本书来坐在沙发上陪他，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书，都是和商业经济相关的，只能去书房里找找看了。

这座公寓有专门辟出一个房间作为书房，住进来时唐礼曾和她提到过，但沈君歌从没有踏足过那里，这个时间才五点钟，公寓还陷在沉睡当中，她打开书房的门，在墙上摸索了下，屋里亮起灯来。

书房内的布置很寻常，环视了一圈后，沈君歌的视线定格在了墙角的位置。

外婆送她的木质钢琴，静静的放在那里。

接二连三的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没能真正拿回外婆的老屋，这架钢琴的去向也一直沉甸甸的压在心底。想去寻找，又怕最后只找到一堆碎屑。

不敢相信，这件代表了她童年里最后希冀的老旧钢琴，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在沈君歌的心里，就好像是看到了奇迹忽然降临，她心里的声音，终于被神明听见了。

挪了挪脚步，她一步一步走到钢琴的软凳前，拂过琴身历经数年寂寥的木头，蹲下来，脸贴着微凉的琴身，静静地闭上眼。

[外婆，你看，我很好。]

她没能成为那个站在聚光灯下耀眼的女孩，但从此，她拥有了灯下的少年。

*

唐礼是被手里忽然空落的触感惊醒的，他打开了床头灯，看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外面的天还暗着，显然时间还早，而自己卧室的门半开着。

睡意消失了一大半，他起身离开卧室，先去了沈渺住的主卧，屋里没人。

眉头皱起，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她在治疗上的配合和乖巧而有些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了起来，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些可怕的念头，仿佛是应激一样的反应，恐惧开始慢慢攫取他的心脏。

随之而起的血丝攀上漆黑的眸底，昨晚早早让张护士离开了，她没有吃睡觉的药，他应该注意将卧室门锁起来的。

唐礼试着在二楼叫了一声沈渺的名字，刘妈刚好起来准备下楼做早餐，听到声音时急匆匆的出来，“少爷，沈小姐一般八点钟以后才醒来。”

“她不在卧室。”他简短的说了一句，脚步很急的下楼去，想着也许她只是半夜饿了或者渴了，可在看到空荡荡的客厅餐厅时，心还是忍不住下沉。

刘妈紧随其后的下楼来，嘴里絮絮叨叨的念，“这，外面还黑着呀，沈小姐不会是出门了吧……”

唐礼看了一眼玄关，想也没想就向那里走去。

“少爷，你穿个外套啊！”

“唐礼！”

两个声音一起响起，唐礼的脚步猛然顿住，循声望去，女孩披散着长发，穿着他的衬衣，衣摆下的腿修长匀称，光着脚站在书房外的走廊门口，怀里抱着一本书惊诧的望着自己。

心重重放下，同时渐生的戾气将眉眼晕染上一缕蓄势待发的隐怒。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走了过去将她一把抱起，放在沙发上，低了眼握住她的脚，声音沉沉地，“不知道穿个鞋子吗？”

“我只是拿本书。”沈君歌把书递到唐礼的眼前。

是那本《百年孤独》，他看过这部书，只读过一遍，印象中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书，于是敛着眉问，“非要看这本？”

沈君歌点头，摸了摸书页上的字，缓缓说，“我很喜欢它，读的时候，会觉得很宁静，这里的每个人最终的宿命都逃不过在孤独当中结束，就连书里的小镇也是。但在那之前，每个人都用尽了全力去活着，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去为这个世界增加色彩，唐礼，我也想这样。”说完，她微微笑着抬眸看他。

男人微沉的眉骨渐渐舒展，他终于听到她说“喜欢”某件东西，是一本书，想让她努力活着的书。

不知道为何，这句对这本书稀松平常的评价，成为了他爱她的又一个原因。

唐礼仿佛明白了为何当初，仅仅是一张照片，就让那时从来目中无人的自己开始默默记挂和关注她。

她生命当中的孤独，她骨血当中的寂静，以及她眼眸深处的清冷，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就算如此，她还是努力着，像是云霭遮蔽的夜幕中，唯一亮着的那轮银月，从云缕中挣扎着，也想用微光照亮暗夜。

被那样坚定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一向心律稳定的心脏，忽然响如擂鼓。

“还有，”沈君歌语气轻松了些，抱着书站起身，“我的鞋在楼下，我本来打算上楼时候顺便穿上去的。”

唐礼轻怔，想起来昨晚是他抱她上去的。女孩轻快的笑着从眼前像蝶一样走开时，他鬼使神差的拉住了她的手，“沈渺。”

“嗯？”她低头，看着靠在沙发上垂着眼的男人。

他沉默了良久，接着抬起眼看她，眸光静的犹如夜幕，将小小的她全数包揽其中，“结婚吧。”

即便有很多的麻烦要解决，即便知道这件事发生以后自己可能会面临的情况，但唐礼不想再等了。

沈君歌没有丝毫犹豫的，扬起唇角，“好。”她爱他，他也爱她，那这件事理所应当，早晚并没有什么差别，不需要获得任何人的同意和首肯，只要他们两彼此决定。

他坐在沙发上轻轻的笑了，眉眼重新染上张扬，站起身来手掐在她的腰上，低声问，“答应的这么快不怕被绑上贼船？”

“谁绑谁还不知道呢。”沈君歌不以为然的撇嘴。

唐礼一边笑一边点头，“都行，你想绑我也行。”

“……”她眨着眼看他，“唐礼，决定了就不能后悔了。”

他笑容不羁，漆黑的眼深邃如渊，“这话应该我提醒你吧，你才是那个有前科的人。”

张妈已经离开了客厅，将这一处空间留给了这两人，沈君歌微微错愕，这句话说的，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想想刚才他一瞬间眼底升起的怒气，就该知道，自己之前做的事让他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她闭了闭眼，才缓缓开口，“那天叶之南告诉我你要回来了，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再次发病，怕我哥担心，可见到你的时候，”她停顿了一刻，感觉到圈着自己的手臂在慢慢收紧，唇边有很浅的弧度，“我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么期待看到你，也许不能很亲近，但是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在我想见就能去见的地方，而不是伦敦，远的好像另一个世界。对不起，之前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想过无数次，世间美好的女孩那么多，为什么，唐礼要独独选一个最不好的沈君歌？”

“我想了很多理由，也许是因为我高中时别扭的脾气实在新鲜，也许是因为山上的那个赌局让你好奇为什么我能有那样的勇气，也许仅仅是因为，想要弥补对我的愧疚，可不管是哪种理由，都会有消失的一天……”她声音有些艰涩，这段不顾后果的感情，是她丢盔弃甲扑向的火，如果有燃尽的一天，那至少曾经璀璨过。

唐礼静静的望着她，听她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剖心剖腹一样的拆解在自己的面前，嘴角牵动，坐在沙发上将她圈进了怀里，嗓音低磁，“想知道原因？”

“嗯。”沈君歌点头。

他轻笑了一下，“那你先告诉我高中时候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我欺负过你？这倒提醒我了，比起你对我做的事，我对你做的，好像更坏点。”

沈君歌：“……”你倒挺有自知之明。动了动身子，她转头仰着脑袋看他，“是我在问，你怎么反客为主？”

唐礼被逗笑，胸腔传来阵阵震动，“怎么反客为主，今天不是婚前坦白局吗？”

她瞪着他，“谁要给你坦白。”

男人继续笑，“行，我给你坦白。你是病人你最大。”

“……”

“沈渺，喜欢是有理由的，但理由也会有消失的一天，爱是本能，没有理由。”唐礼揉了揉她的长发，“就好像沈翊在用兄长的方式爱你，外婆在用长辈的方式爱你，没有原因，爱你只是唐礼的本能……不需要你完美无缺，不需要你乖巧听话，你明白吗？”

“世界上没什么永恒的东西，但这件事不同，不会因为时间减少，不会因为人的死亡消失。”

我爱你，直到时间的尽头。

沈君歌怔怔的落下一滴泪来，看着唐礼，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唐礼抬手，指腹轻擦过她脸颊的眼泪，拥她入怀，“不过还是告诉你一件事吧，你转学德胜前被流传出去的照片看过吗？”

她闷闷的点点头，脑海里浮现一张照片。

“其实那只是其中一张而已，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不过那时只知道沈宏涛有个情人疑似还有个孩子，高中的时候，查到了你，那时沈家应该已经在内部商量处理你和你母亲的事了，所以没有费很大的功夫，陆陆续续查了一年，本来想拍点有价值的照片拿捏一下沈家……”唐礼看到沈君歌慢慢蹙紧的眉头，笑的有些散漫的向后一靠，捏了捏她的脸，“不许翻旧账啊，我马上都要认沈翊是哥了，你还忍心对我生气？”

沈君歌撇嘴躲开，“少来，然后呢？”

“然后我就发现，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无聊啊，”唐礼语气调侃，挑起眉梢来，“一年四季都是一套校服，也不去玩，放假了连门也不出，连侦探都办法拍多点照片找我要钱，但在那一年的寒假，还是拍到了一些别的照片。”他说着，停下话头，笑容渐渐收敛，视线专注的落在沈君歌的脸上。

那个寒假，也是外婆离开的寒假。

“拍到你假期出门，翻墙进了你们那所公立学校。”

“那么好的素材你怎么不用？”

唐礼漫不经心的抬了抬眼皮看向天花板，“是啊，我以为你是去偷东西什么的，公立学校可能摄像头也不多，但侦探不敢翻进学校，所以次数多了，我就亲自出马了。”

“你好无聊啊……”她忍不住吐槽了一下这个大少爷。

他耸耸肩对这个评价供认不讳，“是真的很无聊，只是没想到，收获比意想中的要多。”

沈君歌抿了抿唇，她那时又没有偷东西，只是那所高中有一个音乐教室，就在图书室的二楼，教室里有一个钢琴。她还是对小时候的钢琴念念不忘，也许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乐器，而是借此来间接怀念那时候的生活，总之，她隔几天就找了理由出门去学校练琴，能练习的不多，刚好当时谱子上是梦中的婚礼那首曲子，所以每次去她都试着弹这一首。

“能有什么收获？”

唐礼垂下眼看她，有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漫开，“看到有人偷偷弹琴。”看到一个冷淡的女孩，充满了喜悦的笑。一直以来觉得稀松平常的钢琴，在她并不熟练的弹奏下，竟然让那时的唐礼看呆了，隐约间，有些嫉妒，沈翊为什么会有个这样好看的妹妹。

“就这样？”沈君歌摇头，这算什么啊，如果她弹奏的神乎其技让唐礼沉浸其中倒还说得过去，但是她弹得真的很烂。

“是啊，我就想，弹得这么差，还是留一张照片以后嘲笑她吧。”唐礼淡淡笑，那是唯一一张他自己动手拍的照片。他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她曾经有过一架钢琴却没有学会怎么弹，为什么她在那个时候执着的翻墙去学校都要练习钢琴……随之而来的，是满心满肺的潦索。

那个小小的，在那样老旧的楼房里生活过的沈君歌，也曾经欢喜过，梦想过吧。

后来呢，后来他查到了她要转学德胜，挑了最不起眼的一张照片给别人看，让沈家没办法不认下私生女和婚内出轨这样的丑闻，然而沈君歌转来后，他却不由自主的开始关注她，却发现德胜明明有开放的音乐教室，她却没有再去碰过一次钢琴。他好想再看她笑一次，想知道这个沉默不语的女生，到底在想什么。